戒疤

    从孟赟那边听到过陆宗祁跑去澳洲找他却吃了闭门羹的事,夕颜此刻毫不犹豫地拿出来刺回去。

    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她向来不会客气。

    “牙尖嘴利,既然你什么都没做,那等你成年了就赶快离开。”

    陆宗祁正了正领带,“我们陆家,不养废物。”

    我们陆家不养废物。

    这句话夕颜从他们口中听到过无数次。

    这群人好像很喜欢把每个人都放在价值的天平上进行衡量——自大到让人讨厌。

    “您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重复这句话?”

    少女把空袋子丢进垃圾箱,“您是霸道总裁小说看多了吧?这么喜欢评判别人的价值?”

    “我没吃您的,没花您的,没住您的,您也没在养我……”夕颜歪着脑袋,看着陆宗祁气得铁青的脸色,一脸无辜道,“劝您别管那么宽,对肝不好。”

    “你个!”陆宗祁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瞪着夕颜,“告诉你,陆宗砚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陆家的,包括他的存在本身,他没资格谈‘自己’。”

    夕颜觉得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如果不是他还身兼医院院长的要职,夕颜甚至会觉得他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有妄想症的精神病人。

    她努了努嘴,眼睛跟着瞪大,一时间竟被气到语塞。

    “夕颜。”

    就在陆宗祁勃然大怒之际,陆宗砚自连廊窗户口叫住少女,声色温和,“过来。”

    不知自己张牙舞爪的模样被陆宗砚看到了几分,夕颜悻悻地吐了下舌头,乖乖往回走,“哦。”

    目光在少女身上扫视一圈,确认她除了情绪没什么异常外,陆宗砚面无表情地看向陆宗祁,“大哥,小丫头就是这个脾气。还有五分钟要开会了,您别迟到了。”

    素来斯文有礼的陆宗砚竟然连个谦都没替那丫头道,陆宗祁扯着领带深呼了口气。

    往日乖顺与沉默的弟弟这段时间开始逐渐不受他控制,不再乖顺与沉默,甚至表现出极富上位者气质的一面。

    潜意识里,陆宗祁认为这些改变都和这个古怪的丫头有关。

    签下孟赟这一年来,中医科的医师团队已经逐渐壮大,市里关注的各个重要项目都是孟赟在主要牵头。至此,合同与否已经不重要,孟赟人已经被项目牵制住,这就够了。

    所以,陆宗祁现在非常想把这个扰乱秩序带来潜在威胁感的野丫头赶走。

    他讨厌任何一种变动,特别是关于自己在陆家地位的。

    陆宗祁又点了根烟,还没来得及抽,露台外的走廊上忽然起了一阵慌乱。

    他眯起眼,瞧着人流是往老太太屋子里去的,紧皱的眉心忽地松开。

    烟夹在指尖没再去抽,等风把烟燃得差不多了,他才转身回去。

    安静的VIP病房内一片混乱。

    夕颜和陆宗砚刚刚也是正往回走的时候,听到护工惊慌失措地呼喊声。

    他们相识一眼,快速跑进病房,入目便瞧见护工蹲在摔倒在地的老太太身侧,满眼慌乱,“流……流血了!”

    “老夫人要自己上厕所……结果就……这样了……”

    听到流血了,夕颜下意识去找急救箱,一边跑一边着急地碎碎念,“卫生间明明防滑防水做的很好,怎么就摔了呢?”

    陆宗砚按下急救呼叫后阔步来到老太太身边,见老太太还有意识,他松了口气,眉目紧皱,接过夕颜递来的止血绷带按压在老太太额角上止血,开始问询查体,“眼睛还看得清吗?头晕吗?”

    老太太点头后摇头。

    “四肢痛吗?请抬一下左手……”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老太太抓住胳膊,“左手……痛。”

    闻言,陆宗砚轻抬她左手抹了抹,见她面色苍白呼痛,叹道,“可能骨裂。还有其他地方痛吗?”

    仍旧是摇头。

    见护士推着架子床进来,陆宗砚躬身,小心翼翼地将老太太抱上床,“去影像科,叫骨科和脑科的同事一起来一下。”

    吩咐完一切,他看到陆宗祁站在人群之后,一身淡漠地看了眼老太太,而后用他最为熟悉的那种厌恶的眼神望过来。

    这么多年,他对这样的眼神再熟悉不过。

    他全然冷漠地扶着担架车往外走,临出门时不忘叫上夕颜。

    一通检查结束,老太太只是头部擦伤外加左臂轻微骨裂,虽然问题不大,可到底是老年人,左胳膊绑上了个大石膏,行动更不方便了。

    每当大家问到怎么她摔倒的,她只说自己突然头晕了一下踩到水了。

    可夕颜最开始就去看过了,卫生间里根本没有撒出来的水。

    奶奶在撒谎。

    她下意识看向陆宗砚,见他淡笑着递来一碟剥好的柚子,像是根本不在意真相一样。

    她有些郁闷,却又不想再去给陆宗砚徒增烦恼。

    好像对于在乎的人的一些事情,有时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过较真,伤人伤己。

    临近过年,老太太又受伤,陆家上上下下有点关系的都来慰问探望。

    夕颜跟他们不熟,陆宗砚便安排夕颜跟着孟赟泡药房。

    这天好不容易送走一大批亲戚,老太太突然伸手拉住了陆宗砚。

    “阿砚……”

    她一开口便是哽咽,“对不起……”

    剩下的话没说,陆宗砚也明白了。

    无数次,无数次,在陆家让她两难的时候,她总是会先让自己受伤。

    “母亲。”陆宗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色淡漠,“如果大哥跟您提了什么要求,您大可以直说,没必要让自己受伤。”

    这几天时间,他都无声陪伴,沉默地忍受亲戚们谈论往日“克亲”谣言时的怪异眼光。

    “我说过,陆家的东西我一点都不稀罕。但是您如果再让自己受伤,那么就算我觉得恶心,我也会去把大哥在意的给夺过来。”

    这是二十七年来,他第一次对着自己最在意的母亲说狠话。

    “不要……”

    老太太试图去拉他的手,却被他抬手避开。

    “当年您力排众议把我接回家那段日子我真的很感激。您应该也清楚我明明可以不回国,但却因为那短短半年的养育之恩答应您回来。我可以为了让您不那么为难,答应在您还健在的时候帮着大哥六年,答应您忍着陆家其他人对我无谓的指责,但是我不能忍受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说这番话的时候,陆宗砚手中的苹果皮卷过刀刃均匀落下,从头到尾没有断掉,却在最后一句时用力剜下来一大半果肉,被他毫不在意地丢进垃圾桶。

    他将削好皮的半个苹果放在果盘,面无表情地擦手,“因为您这次的意外,后天年夜饭上二叔三叔又少不了借题发挥。所以今年过年把您送回去后,年夜饭我就不吃了。”

    “砚,我对不起你……”

    “我也是您的儿子,”陆宗砚将果盘放在床头柜上,淡淡看下来时,眉心的戒疤已经掉得快要看不清,就像他想极力淡忘的过往,“我希望您之后能少跟我说对不起。这是最后一次。”

    夕颜帮孟赟去办公室拿电脑的时候刚巧碰到陆宗砚从老太太病房出来。

    远远望过去,向来挺拔的男人背影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落寞。

    她抱着电脑包,哒哒哒跑到陆宗砚身侧,抬手塞了一把奶片糖到男人手心。

    看到小姑娘明明满眼担心,却还是努力挂着笑,陆宗砚把糖收进口袋,拎过她手里的大电脑包,“这几天有点忙,没照顾到你……”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哦!”

    夕颜踮了踮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高一些,可发育期的时候营养不良,导致她身高和陆宗砚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像个小孩子。

    “年龄成年和心理成年是两个概念。”

    陆宗砚把小姑娘毛绒绒的脑袋按下去,提醒她注意脚下,“不过现在就很好。”

    如果可以永远保持孩子气的天真热烈,就很好。

    “对了,赟爷爷刚刚问我今年过年要不要去他那边。”

    “去吧,”陆宗砚剥了颗奶片糖吃掉,嘴里是甜的,但是眼神仍旧氤氲着苦味,“刚好你也不喜欢和他们一起吃饭吗?”

    “那不行!你在哪我在哪!”

    小姑娘皱着眉,满脸认真,“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那群妖魔鬼怪!我已经拒绝赟爷爷了!”

    妖魔鬼怪。

    听到这个词,陆宗砚难得挂上一丝笑意,“那你可能要跟着我吃点苦头咯。”

    “苦头是什么?!我有很多糖!可以压下去噢!”

    为了除夕那天不耽误祈福,陆家人除夕前一天晚上便把陆老太太接回家。

    一时间,病房里除了护工,乌压压的站了一排陆家核心人物——陆宗祁,陆宗砚,陆二,陆三。

    看到几个长辈脸色极差,陆宗砚把夕颜安排进了VIP病房的隔间,独自去见那群陆家人。

    老太太满脸严肃地半躺着,看到陆二要开口说什么,她挥手,“扶我下床。”

    陆二招呼护工把轮椅推过来,状似无意地叹道,“嫂子受累了,这父亲找大师算过的事,我们有时候还真是不得不信。”

    陆三跟着咳嗽几声,“我这气胸从去年做完手术开始就一直反反复复疼,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阿砚,你是专家,你说咱医院哪个医生能根治我这老毛病啊?”

    陆宗砚的面容毫无波澜,“三叔,医生再好也治不了心病。”

    “哎呦,我这不是太相信咱家那一套因果说了嘛。主要你看我,看嫂子,这都老弱病残的,不得不信了啊。”

    话落,他老鼠眼滴溜溜一转,落在陆宗砚眉心的戒疤上,“阿砚,你这得有五年没去找大师受戒了吧?要不今年你为了你妈去一下?”

    “三弟……”

    陆老太太正欲开口说些什么,陆宗祁向前一步挡在她面前,“三叔说的有道理……”

    闻言,陆宗砚无波无澜地看向老太太,发现母亲在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后闪躲地挪开视线。

    她从身后看着陆宗祁冷硬的侧颜,嘴巴张了张,唇角下垂,最后说出的话是,“推我上车吧。”

    没有为陆宗砚反驳,也没有反驳陆宗祁的话。

    她在两个儿子间选择了她习惯性会牺牲的那个。

    意料之中。

    陆宗砚垂眸弯了弯唇,淡漠与自嘲多过失落。

    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他居然还会在这种时候寄希望于母亲会为了那么一点渺茫到无的亲情主动为他说话。

    陆二陆三就当她这是妥协了,冷笑着看了眼他们兄弟二人,招呼人推着老太太往出走。

    他们的对话通过半开着的隔间门一字不漏地传到夕颜耳朵里。

    明明是一家人,夕颜却觉得陆宗砚同自己一样,是一个漂泊无依的灵魂。

    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可陆宗砚明显比她经历过的更恶劣。

    夕颜也突然间意识到,陆奶奶在清禾镇时不停地念叨陆宗砚,并不代表爱,而是对伤害他的愧疚。

    他在一次次被伤害中又一次次靠着自己去缝缝补补。

    遍体鳞伤锻成金盔铁甲,里边是一颗柔软、温柔又强大的心脏。

    她不理解,陆宗砚那么好一个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看着陆宗砚孤单落在后边的身影,她大步走出去,紧紧拉住他的大掌。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是互相都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心意。

    保姆车缓缓驶入老宅所在的后山梧桐大道。

    看着窗外的夕阳在林间穿梭,一闪一闪忽明忽灭,犹如耀眼的末日烟花,夕颜忽地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给聂雨菱发消息。

    她不要陆宗砚被那群坏人欺负,她也不要陆宗砚再去受戒疤的痛。

    她以前一人的时候,会自己挥动爪子保护自己,会为了反抗选择孤身“逃亡”,可那时候她孤身一人,所有的勇敢都只是保护自己。

    现在,或许,她可以为了陆宗砚而勇敢一次吗?

    一行人很快到进入陆家老宅。

    等大家都去老太太屋里安顿的时候,夕颜抓起车钥匙迅速跑进陆宗砚房里。

    彼时陆宗砚正在收拾自己的衣物,一转身便看到夕颜急呼呼地冲进来抓住他的手臂。

    少女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瞳孔睁得大大的,攥着他的手臂便往外走。

    “我现在是要绑架长发公主的盗贼,请你保持安静,跟我一起逃出‘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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