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做的这棉袄咋有个洞?”
“我的也有,娘,你咋买布的时候不好好看看?是不是让人当肥羊给宰了?”
“娘,那洞里都露出芦花来了,我还怎么穿出去?”
这时已是深秋,天气寒冷,层层枯叶婉转飘落洒在薛家偌大的宅院,俨然落了数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因着赵氏怠懒,又不舍得花钱,所以自从云姒华分家单过以后,她也没请人过来做工,家里乱得不像样。时下天气冷了,她自己用崇雅绸缎庄买回来的折价料子,胡乱给仨小子做了芦花棉衣,听见儿子们品头论足不怎么满意,她一掌拍掉大儿子薅芦花的手:
“老大!你揪什么揪,好好给你蓄着棉!全让你给薅了出来!”
薛春模样身量肖似薛蒙,瘦得不讨人喜欢,小眼乱瞟,碎嘴嘀咕:“明明是你做的衣服有洞,人家书院里别人的衣服都没有洞,我穿着不成笑话了,都得说我掉毛了……”
薛夏薛秋嘻嘻地笑。
“闭嘴。”赵氏本来就心里有火,这会儿做了棉袄才发现,料子蓄棉以后,被咬破的虫洞能透出里头的内芯,这棉衣根本穿不住,得亏她还以为得了天大的便宜让仨小的穿了绸缎,结果是图便宜买老牛,便宜没好货!
可她能跟崇雅绸缎庄去换吗?
笑话,在绸缎庄跟冯掌柜闹得那一出,下回她别说进崇雅买东西,就算是看见崇雅的伙计都得绕道走。
前两日她在主街瞧见崇雅那边个姓马的伙计,两只圆溜溜的浓黑大眼珠子瞪她,唬得她没来由当场退了两步。
赵氏心烦得很,说到底,都怪那云姒华:自从云氏走后,她没人支使干着干那,院子没人扫,连袄子也没人做,云姒华真是个没良心的小王八。
赵氏越想越气,越气,云姒华那张表面带笑的脸,浮现在她的面前就无比生动,她狠狠咬一咬牙。
怎么这云氏当初有多好拿捏,现在就有多狠心刻薄?她是在哪儿偷吃熊心豹子胆了?
赵氏粗喘了几口长气。
可别让她再在没人的地方看见那云氏,否则……否则……
她想到云姒华那削瘦的小胳膊小细腿,没福相的小瓜子脸,看起来就是个小狐媚子,也定是个不耐揍的,她自己胳膊粗力气大,只要旁边没有人,她非得把云姒华按在地上打。
对,嘴里给她塞满泥巴!
联想起这幕场景,赵氏仿佛已解气解了大半,再看了看家里那三个半壮小子,比起薛二娘、三娘还有四郎五郎俩小豆丁,战斗力不能相提并论,于是赵氏找麻烦的底气更足。
赵氏猛磕一口瓜子,咔吧——
“都别再薅芦花了!”
赵氏将瓜子皮投向薛春几人。几个孩子哗啦一下子散开了。
还是这冬初,丝织坊清寒,哪怕马九他们把丝织坊的门窗修补得严实,依旧改不了家中冷到底,毕竟寒气把不算厚实的墙壁从外到里都侵透了。
夜里他们都是相互抱着睡,把能盖的衣服都搭在被子上,就这晚上都得打哆嗦,起夜什么的就更不必说,大伙儿宁可憋到天亮,也绝对不想下床。
不过苦是苦些,几个小的只喊冷,却没抱怨过云姒华不该带他们分家。
反而是孩子们早早懂事。
晨光乍破,薛三娘子照例照顾双胞胎小弟,就连平时淘气的薛四郎,都仿佛知道家里现在的情况,收敛许多,能多半晌都乖乖待在炕上。
“走吧二小姐,为了你今后不洗那厚牛皮臭袜子,快跟我学手艺,上机器操作。”
薛二娘子对洗袜子的阴影,终是战胜了起个大早的痛苦,她用冷水胡乱洗了把脸坐在坐板织手的位置,花楼机刚装好丝线,满眼雪白洋红交纵,她见云姒华熟练地踩着木架往上爬。
云姒华坐在拽花工的位置开讲了:“咱们现在织的这种东西叫做双色库锦,不是什么特别成气候的品类。但好在织得快,也比现在市面上卖的绸缎多出些云纹花样,待会儿我提起经线,你按照我的描述,就像那天看我织布那样,踩板投梭碰框,多试几次就能手熟,没有那么复杂。”
虽说如此,但考虑到薛二娘子女工活的水准,云姒华放慢了教学进度,手掌凭感觉提起股丝线,视线却无时无刻不黏在薛二娘子略显得生涩的动作。
云姒华鼓励道:“对,就这样……投梭,碰框!”
那一梭子抛出去,力道没能形成连贯,飞梭木柄直接斜穿到细密的纬线之间,十几根脆弱的桑蚕丝被梭尖戳断。
“嫂子嫂子对不起!!!”
薛二娘子慌忙道歉,其实她完全清楚家里现在可不比从前,小时候父母亲还有大哥在时,别说她把织机上的丝线弄断,就是她把家里的织布机拆上几台烤火,家里也不会有谁怪罪她。
而现在可不行,云姒华孤身养他们姐弟多不容易,得省吃俭用,全家人现在都得靠野菜粥过冬。再说单看云姒华瞬时严肃起来的眼神,薛二娘子也都霎时冷汗沁出:“嫂子……”
唉,算了算了,还是个孩子。
云姒华调整心态,最终没说什么爬下织机,将薛二娘子弄断的数根丝线,用尾指细细勾起,以娴熟的手法轻轻搓捻,不费什么工夫就接上了。
薛二娘子目不错珠,就这份举重若轻的纺织技术,她能保证她家鼎盛时,薛氏丝织坊也没几个女工能做到的。
有本事的人就是容易得到其他人的尊重。
此时也不等云姒华主动教育,薛二娘子心头动容,立即就改变了这毛手毛脚的作风,这回投梭之前稍稍顿了顿,她在心里约莫着准头,然后才下定决心似的,一下把木梭投出。
梭子穿过成千上万道纬线,从一头横穿到另一头,薛二娘子把那飞梭收了,明显如释重负地挤了挤眼:“呼。”
万事开头难,有这第一次成功对投梭力道的掌握,下次纵使薛二娘子失手,她也能够根据经验自己调整纠正,云姒华也在暗中替她松了口气。
再盯她织了几梭,薛二娘子竟没再有错处,甚至慢慢熟练起来,机杼声在纺织间荡起回音。
喀嗒,哐啷,喀嗒,哐啷……
伴随着这种几乎融入云姒华骨血里的熟悉声音,偌大空旷的织坊里,云姒华略有欣慰:她以前觉得薛二娘子毛躁,不是个能坐住的性子,担心她学织云锦半途而废,没想到这小丫头远比自己预想当中灵性。
要是这样的话,云姒华想,她再找年岁稍大些的机伴的念头,也可以打消了,就薛二娘子挺好,是个值得培养的好织工。哦不,未来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云姒华从花楼机上注视薛二娘子的目光都变得深邃许多。
可惜薛二娘子自是不清楚,自家大嫂“培养童工计划”已经酝酿到若干年以后,早把她职业生涯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小姑娘织得手熟,稚嫩的本性就浮现出来。有心跟嫂子炫耀自己学东西学得很快,哐哐把木框碰得震天响,机房隔壁,薛四郎被吵醒,开始不明所以哇哇大哭,薛五郎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没隔多久俩人开始二重合奏,三娘咿咿呀呀地唱儿歌,哄了这个哄那个。
薛氏丝织坊,只有五个人,却闹出了五百个人的动静。
云姒华在暗处一阵叹息:自家娃儿太多,果然热闹果然吵。
长期织云锦对人身体共有两点影响:
其一就是久坐,下肢血脉不通,有些云锦师傅会长坐板疮,云姒华倒是没有生过疮,但她有时坐得太久,腿部会形成浮肿,感觉脚胀得能撑破绣鞋,甚为难受。
至于其二,就是冬冷夏热不舒服。
虽然说织锦本身是项体力劳动,但是它调动的肌肉群并不算多。比如现在这般气温清寒的环境里,云姒华手指头尖还是冰凉的。然而同样情况换到夏天,织锦又要织得浑身暑热。
等冻到指头尖发麻的时候,云姒华终于意识到,现在自己在没有空调跟电暖气的古代,严寒不会跟她讲情面,这天是会越来越冷的。
云姒华看看今日与薛二娘子织成的两尺库锦,饶是双色库锦已经是云锦之中织成最快的品类了,这匹锦虽然说已经稳了,但距离它正式问世,至少还得小半个月。
那大家的取暖问题怎么办?
总不能每天整整齐齐地钻到被子里,谁来织锦?谁来做饭?总得出门啊!
云姒华想起自己卖丝绸换得那八百文钱,看来加紧织锦是一桩,赶制冬衣跟买炭火,也势在必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