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缎庄

    申时,云姒华带着四个小的离开薛宅。

    三娘只有九岁,头发枯黄,模样端正,长手长脚以开始抽条。只是一双嘴唇紧紧地抿着,不喜跟人对上视线,看起来怯生生的。

    四郎跟五郎一个活泼,一个闹腾,五郎睡得正香,四郎在薛二娘怀里不停扑腾,气得薛二娘子摁住薛四郎的手狠狠威胁:“哭哭哭,再哭就把你扔回老宅,让薛蒙两口子炖了你。”

    被二姐如此威胁,四郎的嚎哭声总算压下去些。

    斜阳拉长了五个人的身影。参差不齐,但唯独显出云姒华在其中最大,云姒华垂眸审视那些影子:如今她确实重获自由了,可这么多娃儿嗷嗷待哺,还是得赚钱啊。

    丝织坊位于万年街,前几年战火未平时,万年街上被抓走不少名壮丁,死的死伤的伤,现在很多宅子已经全荒了,荒宅连成一片,寒风吹过,糊窗纸格啦啦地响。

    残破的大门推开,门扇交关发出吱呀一声长长的酸响,尘土味扑面而来,这里自从薛父死后废弃至今。

    云姒华带孩子们先安排好住处,就住在机房旁边的杂物房里。原先丝织坊也有夜里值班看东西的伙计,那床板挤挤,也够睡他们五个。

    安排好居住事宜,三娘主动忙着去收拾,撤下以前的床单被罩,换上家里姑嫂们自带的。家用被褥套上去,倒显出几分温馨,孩子们在被子上打滚儿嬉闹,似是在庆祝从此能逃离薛蒙的阴影。

    年少不知愁,真好。闹不清楚家里的经济条件,云姒华不忍打击他们,开门悄悄出去。

    薛家的织机约有五六十台,这在古代已经属于中等规模的织户。机子都是最普通的人工织布机,每台织布机约有两米长、一米宽左右。

    织云锦用不得这个,云姒华蹙眉,要用比这种织机规模宏大三五倍的花楼机,还需得拽花工跟织手两个人同时操作才成。

    换而言之,她要织云锦,这些机器都不能用。

    但这并不代表它们没有价值,打量每一台旧织机,因为薛父猝然离世,丝织坊停工停得匆忙,所有机子都是拴好机挂着线,织工突然停下来的。

    虽说经年无人使用,这些织布机都落满厚厚的灰尘。但这几十台织布机上的东西如果完工,一匹匹都会变成她与四个孩子过活用的口粮啊。

    一想到这儿,她浮现出欢喜,就着月色坐下来,开始接着继续纺织。织布机的声音有节律地想起来:咔哒,咔咔,咔哒……

    杂物房那边的嬉笑声逐渐停下来。许是三娘把两个小的哄睡了,三娘放在现代那都还是刚上小学的女生,却早就跟个小大人儿似的。

    云姒华只感慨片刻,手脚配合继续忙碌,也不知几时,她站起身检查是否有断掉的纬线,一抹绒绒的橙黄色光晕投过来。

    光影摇曳间,薛二娘子小声道:“嫂子。”

    这捏着嗓音跟闹鬼似的:“二娘,别闹。”

    薛二娘子在烛光下,紧盯着云姒华轮廓清楚的脚,缓缓舒展了眉头:“嫂子白天去县府告状,下午促成分家,夜里马不停蹄地纺织,我从来没见过嫂子精神头有这么足过。”

    她这是怀疑原身被自己夺舍了吧?

    云姒华穿梭的手略微停顿,旋即立时恢复如常:“薛蒙把我们逼到了极致,我若立不起来,今后还有谁能护得住你们?”

    人濒临极限会发挥超乎寻常的潜力。薛二娘子懂简单的道理,防备心放下了泰半,她问:“那嫂子今后也都要立起来了吗?都会想今天这样?”

    “嗯。”原身这具身体,模样跟她很像,脾气跟气力方面完全不相同,搞得她无论做点儿什么事都有掉马的可能。云姒华心里吐了个槽,她揉揉眼睛。决定必须尽快靠近原有人设。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卷筒缠着的丝绸已足够一匹。

    云姒华拿起剪刀,比着那卷筒直溜溜地将成品裁下,卷好丝绸打量薛二娘子,这小丫头陪着她竟同样整晚也没睡,两只水灵灵的眼珠子已经都熬到泛红了。

    薛二娘子贴过来软软地说了声:“大嫂辛苦了。”

    说不喜欢这小孩儿是假的,说不感动也是假的。

    云姒华取下耳环跟银簪子,在手里又仔细掂了几掂,这才交给薛二娘子:“我今日要去趟集市,目前分不开身,这副银头面加起来少说也有二两,这还没算工本费,你到当铺至少要换二两五百文钱,少于这个数不当。”

    古代限于技术不成熟,金银开采量低,银子远比现代值钱。

    初接过云姒华有点分量的首饰时,薛二娘子顿觉有天大的任务交托在自己身上,光荣感跟使命感激增,小丫头莫名其妙来了个立正:“是的大嫂!”

    然后环顾这满目织机:“嫂子,以后我们是不是就要靠织布为生了?”

    云姒华笃定道:“不是织布,是织云锦。这些织机根本不中用,等我赚来钱,马上得换。”

    她这句话说出口,彻底让薛二娘子震撼,薛家的丝织坊已成规模,薛父在时,织物花色也不断努力推陈出新。可怎么听她嫂子的语气,竟是并未把织坊现在的技术放在眼里似的?

    薛二娘子莫名觉得不服,又很好奇:“大嫂,什么是云锦?”

    云姒华刻于本能脱口而出:“华夏织锦文明绵延千载,云锦是其中最珍贵的提花织物,用色明丽、千姿百态、原料珍奇,风格雍容华贵,因其变化瑰丽如云霞,被世人称之云锦。”

    薛二娘子口水咽了咽:“呃。”

    好吧。云姒华有些心虚,扯出来个笑容,借原身的背景把谎话编圆:“以前嫂子在京城时,家里有专门教我女工活的师傅,学过一段时间织云锦,我稀罕这种织物华丽璀璨,所以记这些话便记得格外清楚……”

    这番话半真半假,原身在京城云家根本没有地位,哪存在什么“专门教她的女工师傅”?

    但薛二娘子就是这么甜,大嫂不是鬼,大嫂带他们跳出了火坑,大嫂说什么都是对的。

    薛二娘子卖力点头:“大嫂的记性真好!”

    是,多亏保护与传承云锦非遗的政策宣传到位。

    云姒华浅笑:“赶紧去当铺换钱吧。卖了这银簪,我等米下锅。”

    “是!”薛二娘子连忙融入初冬清凉的晨风。

    自从与薛蒙分家之后,就连这空气都真鲜呐!要是大嫂再把她说得那什么云锦织出来,家里的丝织坊能重新开张,到时候等到大哥回来,看到的就是家族热热闹闹的景象,哪怕这时纵使爹娘已经没了,大哥也不会太过难过吧。

    那头薛二娘子思绪满怀地出门。

    这头云姒华守在织坊,她太缺钱,就想着手里的这匹丝绸怎么换钱。

    苦于现在没有店面,云姒华仔细聆听街面上是否有货郎担的叫卖声,这些行脚商人除了卖货倒也收货,她想听听小贩给的价钱如何。

    哪知入耳的却净是叫卖早食的吆喝,从远远处传来。声音圆融悦耳,还拖着长长的尾音:“馄饨——”“汤饼——”“桃花烧麦咯,十文钱一笼的桃花烧麦呦——”……

    以前她为复刻云锦遍揽古书,记得这桃花烧麦,是晶莹剔透的面做皮,精肉臊子调馅儿,再以枸杞子点缀烧麦顶端做蕊心,中看又中吃。

    她狠狠地咽了咽口水,搞钱要紧啊,这趟分家以后,自己竟连十文钱都拿不出!

    卖布匹的小贩出现时,街面上响起的是当啷当啷的摇铃声,卖布有卖布的贯口,那吆喝声合辙押韵,原本还挺好听的。

    只不过云姒华满心想着要用绸布换钱,没仔细琢磨这原汁原味的卖布词,赶紧把小贩拦住:“卖布郎,我家刚织成的上好丝绸,小郎君可收?”

    卖布郎浑身麻衣,担子里装着几匹绸布,肩膀上层层叠叠架着好几层粗布麻布,闻言审视云姒华:“这绸子倒是可以,我这里收,只不过我走街串巷,价格给得不会太高,但看小娘子眼生,这条街人也不多,想必您是这条街刚搬来的新户?我就给小娘子个实在价吧……”

    云姒华耐心听了绕了半天,这才脱口而出:“给多少?”

    卖布郎比出五根手指:“五百五。”

    “这……”白得的一匹绸布换550文,按说怎么都是赚的。但云姒华焦急着养家置办冬衣,还焦急着换设备添置大花楼织机,“能再多点么?”

    小贩摇摇头,行脚商赚些差价,也都是辛苦钱,没必要与云姒华让利太多,卖布郎挑起担子又当啷当啷地走了。

    云姒华叹气,货郎担卖不上价,她只能去永安县的常市碰碰运气,看能否把货物卖出去。

    常市就是县城中心固定的贸易区域,沿街两侧皆是商铺、摊位,也混杂着林林总总几座酒楼。别看规模不大,货品一应俱全,人声鼎沸,热食烟气袅袅,可谓到处是人间烟火气。

    前世云姒华生活在大都市,放眼望去高楼林立,她这辈子能够穿到古代,过着慢生活,再从事自己喜爱的老手艺,应是极幸福的——当然前提不为生计发愁的话。

    崇雅绸缎庄。

    站在店面跟前,云姒华嗓门提了提:“掌柜的,自家织出的绸子,你这里可收?”

    店铺内冯掌柜花白胡子,满脸褶皱,正在低头拨弄算盘,听到女子清亮亮的嗓门,眉眼一抬,打量云姒华怀里抱着的料子,眼里亮了亮,算盘珠子拨上横框:“素丝600文每匹,勿言议价,这永安没有哪家比我这价钱给的再高了。”

    600文,比550文多出50文。

    看来永安县物价也就是这个水平,卖布郎跟绸缎庄掌柜给的价格,高低差不了太多。不过也没让她白跑这趟,最起码等于能多出五笼桃花烧卖钱。

    云姒华还算有点儿欣慰,反正丝绸也是要卖的,那就多卖50文吧。

    正在琢磨待会儿桃花烧卖是要吃糯米肉味儿的,还是吃糯米玉米素馅儿的,口水在口腔疯狂分泌,这时候身边突然多出来个凉冰冰的声音,脚尖前多出片沾着口水的瓜子皮:

    “哎呦呦,这不是云大奶奶么?怎么分了家之后没享上清福,还自己织布来卖呢?”

    云姒华眉心一跳。

    赵氏夹枪带棒,言语里的讽刺,反倒是把她的火气挑起了十成十。

    说她分家后没享福,她没钱哪能享福?自己在绸缎庄消费,长脑子的都清楚那是他们夫妇俩早就把薛家的钱转移走了吧?

    云姒华面上还是勾起个笑:“二堂婶。这是来买什么绸缎呢?您看您这分完家以后,我去卖布,您这边还有闲钱买布,看来做人就是得精打细算,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这话赵氏先开始没听出来是什么意思,倒是那掌柜的老冯闻言把拨算盘珠子的手停下了,永安县不大,老冯是知道薛家长房长媳云氏,跪在县学门口鸣冤守节,然后分家别居的事的。

    赵氏足得有半盏茶工夫才反应过来:“你……你这死丫头是说我跟你二叔把钱私藏了吗?你血口喷人!”

    唉。反射弧长到云姒华都懒得搭理她。

    还是那到手的600文钱更重要,云姒华跟伙计马九那里仔仔细细地验过货,冯掌柜就要给她支钱。

    岂知这会子赵氏撒起泼来,知道云姒华没钱糊口,偏就不要让云姒华做成这笔生意:“这崇雅绸缎庄卖给我的料子是残次品,整匹料子里面都有小窟窿,崇雅绸缎庄店大欺客,父老乡亲们不要再来这里买了!”

    赵氏嗓门贼大,店里顾客齐齐向这边看来,人越聚越多。

    可是云姒华挑起眉眼,目光打量赵氏手里扯开的绸子,在那绸布的窟窿处迅速打量几番,暗自冷笑:“嗯,挺好,是个来送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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