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十年后。
雪连下了几日,这宫中人本来就少,一下雪,就让人愈发不想动弹,偌大的王宫,也就冷淡许多。
若夙从远处走来,身上披着一件略显破旧的大氅,手里抱着食盒。
她年纪尚小,容色清丽,皮肤白皙,生得一双大眼睛,眼神却带着几分疲倦。
碎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此时夕阳只露出了脑袋,满地都是积雪,雪花在空中飞舞,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它被余晖染上了暖色,带着点点光焰,落入人间。
那守在门口的侍卫远远地见她又来了,动也不动,只是象征性地叫了声:“见过三郡主。”
他说完,依旧没有起身,满脸鄙夷地斜视了一眼她手上的食盒,复又看向远处。
他身后的门半掩着,房门内黑漆漆的。
若夙早就习以为常,下意识用衣袖捂住鼻子,走进房中。
屋内飘着淡淡的焚香,若夙之前就注意到了,想来是婢女放的,也不碍事,她就没有多想,只是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味道,于是每回来这,都会忍不住捂着鼻子。
她一进门便下意识扫视四周,却没看见任何人,于是叫道:“父王?”
倏然,那张床后传来一阵声响。
她心头一紧,慌忙将手中东西放到一边,匆匆跑到床后。
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畏畏缩缩地躲在那里,那双深陷的眼睛中充满恐惧,嘴里念叨着什么。
若夙一见他那副样子,知道他定又是做了噩梦。
她轻叹一声,心里五味杂陈……
“父王?”她叫道。
他听到若夙的声音,顺声抬头盯着她,目光显得有些呆滞。
他明明才五十多的年纪,头发却已经花白,身子也瘦得只剩下骨头似的。
若夙俯下身,见他情绪相当不稳定,只得撒谎:“父王,那些坏人都被赶出宫外了,没事。”
他犹豫许久,才颤抖地站起身,跟着她走到桌前。
她将饭菜端出来,又将筷子递给他。
他早就饥肠辘辘,见到眼前的饭菜,拿着筷子就要夹,却忽然想起什么,又默默收回手。
她愣了愣,问:“父王?”
“不行,”他嘀咕着,“夙儿肯定还饿着……”
若夙眸光一动,很快便红了眼。
他这般已经快有一年,却没有半点好转。
起初他还只是身体抱恙,后来便把许多人和事都忘记,他虽记得自己,但是他对自己的记忆停留在若夙七岁那时,以至于如今明明自己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却认不出自己。
她忍着泪水,语气哽咽,说:“夙儿如今过得很好,父王大可放心。”
他一听,抓住若夙的手,说:“你知道她在哪里?”
他说完,见若夙迟迟没有回答,便焦急忙慌地起身,比划着说:“就是这么高,白白净净的小丫头……”
“父王要先照顾好自己,才能再见到女儿。”
她说完,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又怕被他瞅见,赶忙偷偷擦干眼泪。
良久,等他吃完躺下休息,她才将碗筷收拾,离开房间。
想当年,安槐国的三郡主若夙出生之时便带有祥瑞之兆,国师断言她将来必有一番作为,这是众所周知的,直到现在还是有不少人会时常提起。
于是在若夙很小的时候,她的父王便细心培养她,为她请了国中有名的先生。
在这片土地上,也曾有过女子继承父位的先例。
安槐王只有三个女儿,虽曾经有位世子,但刚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王后操劳过度,又因此郁郁寡欢,不疾而终。
而若夙是唯一的嫡女,自小就备受瞩目。
可是偏偏事情没有依照国师当年所说的发展。
如今人人皆知,安槐国自从战败之后,沦为附庸,与其他国家一同尊陌煜国的国君为皇帝。
不仅如此,安槐国从此一蹶不振,名存实亡。
其中原因,实则是因为皇帝企图兵不血刃拿下疆域最为辽阔的安槐国。于是在宫中一些有权的叛贼的帮助下,宫中安插不少他们的人,经常闹事,当时人心惶惶,纷纷倒戈。
偏偏安槐王的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整日没有什么精神,力不从心。
大臣也个个口腹蜜剑,报喜不报忧。
随之,安槐王的权力也就慢慢被架空。
后来大郡主奉命远嫁陌煜国后没过多久,安槐王不知何时中的蛊毒,也随之发作,再也无法管理朝政。
而那御医也是心怀鬼胎之人,收了不少好处。
二郡主也是在那时,惨遭毒手,香消玉殒。
若夙因为年纪尚小,对他们毫无威胁,也就那样侥幸活下来,其郡主之名也形同虚设。
偌大的安槐国,如今已是满目疮痍……
若夙来到膳房,从膳房离开时撞见那王太医,她之前有问过太医院的赵太医安槐王的状况,但他满嘴谎话,每次都搪塞她,真是一句都信不得。
她一直担心安槐王的病,这王太医素来性子出了名的好,于是急忙拦住他,问:“王太医,不知这几日父王的病可有好转?”
“这……”他看着面前这个脸色憔悴的小丫头不免有些心疼,又因为事情实在糟糕,一时间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郡主,这事主要还是赵太医最清楚,您还是问他更合适。”
若夙在宫中早就学会察言观色,性格也变得内敛许多,见他明明心里跟明镜似的,却不肯说,定是不如自己期待的那般。
她想着,眼角微微泛红,沉默片刻,又说:“您大可不用顾虑我,实话实说即可。”
王太医示意让她跟自己来到别处,这才小声说到:“……王上自从那次毒发后,情况就越来越糟糕,能撑到今日,已实属难得。就现在的情况而言,恐怕……”
“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她声音带着颤抖地问道。
她很早前就做好心理准备,可是在听到这消息,她依然心痛犹如刀绞,泪如雨下。
她没有擦干眼泪,而是任凭它落下。
她这一年,在宫里过得并不好。她一直期望自己的父王病情好转,纵使这对于她来说是种奢望,但她怀揣这些明明不可能的可能,度过一日又一日。
如今这事对她来说无疑是个噩耗。
她那些所谓的亲人,哪个不是包藏祸心,纷纷倒戈?她的至亲之人,却又一个个离去。
王太医见她全身都在颤抖,脸色发白,湿漉漉的眼睛呆滞地看向一旁。
“郡主,”他弯下腰,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原本有些嘶哑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可怕,温声道,“臣听闻邵北王过阵时日便会到宫中,虽不知其来意……”
若夙听到“邵北王”三字,愣了愣,抬头盯着他。
她记得邵北王,自己儿时曾见过他,是位和蔼可亲的人,安槐王与他是至交。
“但如今王上时日无多,而邵北王在陌煜国颇负盛名,大权在握,连皇帝都不得不忌惮三分。臣曾受过王上的知遇之恩,一直心中有愧,自知力量微薄,无法为郡主做些什么,但等邵北王一到王宫,臣就会想尽办法将三郡主的遭遇告知邵北王。”
若夙愣了愣,睁大眼睛看着他,有些错愕。
他耐心道:“若郡主能被邵北王收养,也就不用再过这种苦日子。”
“可是父王他……”
王太医心里清楚,其实王上的病在一年前是有希望治好的,但是当时种种不可言说的缘由,成了今日这般下场。
其背后的主使不用想他也一清二楚,即使是换做他自己经历过这些,他也绝不会放过那些人。
若三郡主将来能平安度过余生,这便是最好的。
但她长大后,迟早会明白其中真相,又怎会放过他们呢?
他想着无奈地叹息一声,望着眼前日日都在消瘦的三郡主,正容亢色,冲她行礼道——
“唯有活下去,方是唯一的破局之法。您只需记得,往后若能在邵北王的庇护下平安地活下去,这便是最好不过了。纵使郡主如今处境困难,趋炎附势之人早已倒戈,但郡主也要相信,绝境仍有逢生之机。”
“嗯。”她默默应了声,圆溜溜的双眼不觉中添了几分光亮。
过了四日,邵北王与世子来到了安槐国。
谁知那日侍卫一直守在若夙房间门口,就连平日里三餐时间都不让自己出去去找安槐王。
若夙迟疑了,不安之感涌上心头,但也只能作罢,又过了一日,见那侍卫放松警惕时,她悄悄地从窗户溜出去。
这时的雪已经停下,并且有些融了,但仍然寒风阵阵。
若夙顾不上自己冻红的双手,从那条很少人经过的小径偷偷溜到安槐王住的房间。
这个房间除了门口的侍卫,一般也是没什么人愿意靠近,而且那侍卫平时也喜欢偷懒,因为安槐王从不敢走出来,有时他就锁了门,不在这里。
她见没人,就走到门前,见门并没有锁,刚准备推门进去,听到远处传来说话声。
她急忙往旁边躲了起来,屏息凝神,生怕被发现。
一人正说着话,话语间,若夙听到他称呼另一人为王爷。
“王爷?”若夙闻言微微皱眉,自己却觉得他们的脸有些陌生,不是自己的那些王叔,心里默念着,“莫不是邵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