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一荡又一荡。

    我……是谁？我在哪？

    眼前是晃动的光线，身体随着浑浊的浪涛沉浮，飘过去的那是……海藻？

    我在海中？

    等等，我是谁？！

    先不提这个，我记得我会游泳——

    想到游泳，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漂浮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水体中，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糟了！但意料中的窒息和呛咳并没有到来，更惊悚的事实是——我、我没有呼吸？！！！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感受，才发现自己当前的状态十分诡异，不仅不需要呼吸，好像也没有眼睛和鼻子……好吧，是没有实体。

    那我现在是一个幽灵？难道我已经死了？不不不，都还不知道我是谁……

    处境十分混乱，但我好像也没有真的惊慌到宕机，似乎潜意识里觉得这样的情况并不陌生，没什么大不了。

    抛开了暂时想不通的那些问题，我很快弄清了自己的状况——我是一道无实体的意识，说幽灵都高攀了，因为连透明的身体都没有，目前正附身在一只半透明的海洋生物上，跟着它在海中漂浮，无法独自远离。

    那东西……我的临时宿主，似乎是一只海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但体型膨胀到足有一辆汽车那么大，身体呈乳白色，能激起人犯密集恐惧症的触手纤长柔软，随着海浪起伏舒展，如一朵盛开在海中的葵花。

    我和葵花的处境不太好——或者说单纯是葵花的处境危险，因为我试图接触我的临时宿主，却发现自己无法影响现实，甚至因为没有实体，连想咬咬自己的手指都办不到……那我当然也不会死咯，在搞清自己到底算个什么玩意儿之前。

    说回环境。这片海域似乎刚经过一场恶战，海水中充斥着大量尚未散尽的血液和被翻卷起的泥沙，还有被海流卷过我们身边的各种残肢——比人还粗的狰狞触手、被生拉硬扯下的鱼鳍、破碎却寒光凛冽的鳞甲和更加千奇百怪、说不出名字的海怪残骸，即使只看到局部也能想见的凶暴。

    葵花作为一只柔弱的海葵（？），能在这样危险的战场穿梭而不被撕成碎片，当然是因为附近已没有活着的海怪。也许是它们都死光了，也许是为躲避愈演愈烈的风暴——是的，比被海怪生吞活剥更大的威胁是翻天覆地的海啸已经席卷了我们，葵花被湍急狂躁的海潮裹挟着四下冲撞，而我则优哉游哉地漂浮在它上下左右，像个躲在异空间里的氢气球。

    ……我开始觉得有点无聊，和烦躁。

    为什么我会和葵花绑在一起？我试着研究这只硕大的海葵，但翻滚的海水给我造成了不小障碍，也把葵花的触手搅碎了大半，活像个被摇散了的菊花豆腐，我又不能上手，什么也没看出来。

    葵花被大浪冲上岸边，又被太阳一阵爆烤，像坨大型白色垃圾那样瘫在礁石滩上，奄奄一息。我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不安——如果它死了我会如何？

    正想着，有人来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拎着水桶走上礁石滩，看起来是想摸点海产，发现葵花，她发出一声惊呼，像是被葵花的体型惊到了。但随即，她兴奋地冲了上来，嘴里叫着“太好了，有食物吃了！”

    话说如果葵花被吃了，我的宿主会不会变成人类？还是更糟，我会消失？

    不管怎样，我都无法影响现实。好在葵花挣扎着醒了过来，并做出反击——它剩余那些没被海水搅断的触手缠住了羸弱的少女，将她整个、囫囵个儿地，吞进了自己的口盘。它的触手显然是带毒的，因为那少女很快停止了挣扎，麻痹如一根僵直的木头。

    那场景怎么说呢？就像一个人被一大块半透明的果冻吞没，呃，吞到一半，卡住了。

    我看不到葵花乳白色的身体深处发生了什么，只见少女露在外面的双腿忽然恢复知觉弹了弹，接着不知她做了什么，葵花疯狂地挣扎起来，触手狂躁乱挥，拍打得周遭顿时一阵飞沙走石。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

    葵花最终费劲地吐出少女，双方暂时偃旗息鼓。葵花被吓得不轻，触手有气无力地乱挥。倒是那少女很快爬了起来，一股脑跑掉……又回来，拿着把刀。

    她是个合格的猎人，瘦窄的脸上嵌着一双褐色精亮的眼睛，耐心等到日暮西垂，葵花因为脱水而衰弱到极限时，才谨慎上前，用那把刀肢解了葵花——目标明确地从葵花体内剖出了一个篮球大小的圆球。

    透过半透明的白色肉膜，我终于隐约看到藏在葵花体内的东西：那是一块约莫苹果大小的紫色晶体，大致呈圆形，位于葵花肠道的中部，仿佛一颗心脏——海葵又没有心脏，那会是什么呢？

    少女目标明确，不知她被吞进葵花体内时发现了什么，她没选择直接挖出晶体，而是连带着外面裹住晶体的厚厚一块葵花组织，一起装进水桶带走。

    我回头看看葵花被抛在暮色中的尸体，对这个结果还比较满意——我跟着少女飘走了。

    后面迎接我的是两个惊喜：

    一是葵花并没有死，被泡在水桶里过了一夜，它居然从那光秃秃的肉膜上又长出了第一根触手，有气无力地在水中晃荡。这生命力未免也过分顽强了，让我想起了土豆？不过我决定还是叫它葵花。

    至于葵花留在礁石滩上的那部分躯体，倒也没有浪费，被少女通知家人捡了回去，足足吃了一周，味道不得而知。

    第二个惊喜则是，那少女出于某种原因，藏匿了携带着晶石部分的葵花，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成功发现了另一个惊人秘密——

    葵花能把桶里的海水过滤成淡水！

    在理解葵花的能力之前，要先介绍下少女所处的环境。

    这片海岸属于一个叫流星街的地方，似乎相当贫穷落后，各类生存资源都很匮乏，淡水尤其紧张——别看靠海，但少女一家的日常生活用水除了少量储存的雨水外，都得从山那边的内陆运来，紧巴巴地装在几个大塑料桶中，别说清洗了，连吃喝都得俭省着用。

    “你这个疯丫头，不是说了别去海边、别去海边！一眼没看住就闯祸，就应该让你和那些奴隶一起去挖矿！总比你被海怪吃了强！”当天晚上，名叫丽娜的少女被她妈拿鞋底追着抽，边抽边骂：“瞧你把这身衣服搞得，清洗又要费水，你当卖水的长官脸色好看？”

    “妈，用奴隶的水给小妹洗啦——”餐桌旁的长子说道，被父亲一掌打在脑后。“说了多少次，对那些奴隶好点，那可是我们最重要的家底！”姓尹达斯忒的男人粗声喝道，“无论是让奴隶渴死，还是花大价钱去求卖水的长官，都是在霍霍老子的财产！这次要不是看在那只海怪侥幸能吃的份上，丽娜，我一定要惩罚你！”

    “爸爸妈妈，我饿了——”餐桌旁最小的女儿踢踏着短腿发出尖叫。

    ……从他们的日常谈话中，我知道了这户姓尹达斯忒的人家是来流星街七区开荒的小头目，手下管理着百来号奴隶，承包了这片山里的一座小矿坑，毕生最大的梦想是抓住这股淘金热的东风，在七区站稳脚跟。和手下不被当做人来看待的劳工相比，他们的生活至少能维持下去。但放眼整个流星街，姓尹达斯忒的也不过是蝼蚁中的蝼蚁，时刻有被风浪吞没的危险。

    危险很快到来了。

    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呢？还是按时间顺序来吧。

    我跟着葵花来到尹达斯忒家的第二天，一声尖叫刺破了清晨。

    彼时天还没亮，变成幽灵不需要睡眠的我正百无聊赖地盯着葵花新长出的触手——听到尖叫顿时精神一振。当天中午，我在尹达斯忒家的餐厅听到了最新消息：有海怪上岸，在沙滩上杀死了人。

    “可怜的尤妮，她家里人说她想趁着暴风雨刚结束，去捡些被冲上岸的鱼虾，结果遇到了海怪……护卫队杀死了那只海怪，在里面找到了尤妮的半截身体！所以说，”尹达斯忒母亲说着，狠狠瞪了垂头坐在桌边的长女丽娜一眼，“海边是多么危险啊！”

    “天呐，”六七岁的幼女塞西抽气，抱住了长兄卡罗的胳膊：“我害怕！”

    接下来，我听了一耳朵哄小孩的传说：传说七区的高山并非天然形成的，而是千年前，因为流星街人犯了罪，天神降下惩罚，制造了高山和大海，斩断了流星街与外界联系的同时，剥夺了这块地区原本还算丰沛的降水，断绝了种植的希望，流星街人从此饱受饥渴之苦。

    ——神不神的我不关心，单从气候角度讲，如果山脉走向阻挡了海洋水汽进入，加上背风坡气流下沉干燥，倒的确会造成干旱。

    不过流星街这地方确实风水坏得离谱，不是科学能解释的——传说里讲，被劈开的海沟深处连通了地狱，释放了里面的魔鬼，从此流星街附近的海域充满了恐怖的海怪，出海打渔变成纯纯的找死。偶尔，海中怪物还会上岸觅食，直到被险峻的群山阻挡。所以在过去的几百年中，七区一直是片死亡禁区。

    直到工业时代到来，直到这里发现了矿产。

    现在的七区变成流星街未来的工业重地，高层对此加大投入，派了不少高手清缴海怪——从不科学的葵花和海怪我推测，这里的人类很可能也具有某种特殊能力，但尹达斯忒家对此一无所知，我也就无法获取更多情报。

    总之，近几年来，海中怪兽已经不会再对七区造成威胁，按道理是这样，但从这一天开始，海怪们卷土重来了。

    当天夜里，七区的人类驻地灯火未熄。不断有海怪冲击岸上的消息传来，枪械声压过了隆隆的开矿声。餐厅里一家之主的沉重脚步声挪来挪去，窗外传来长子喝骂奴隶镇压恐慌的只言片语。

    卧室里，少女丽娜垂头坐在床边，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死死盯着自己青黑的双掌。

    哇哦~看不见的虚空，我漂浮在灯光里，饶有兴致地观察少女异变的掌心——除了显然不是正常的青黑肤色外，手掌的肌肤还明显软化塌陷，几乎变成某种胶质，看起来诡异非常。

    这是中毒了？但吃掉了葵花部分肢体的尹达斯忒家其他人并未发生异变。那么，有什么是丽娜的手掌接触过而其他人没有的？我回头看向床边的水桶。经过一天一夜的修复，原本光秃秃像颗篮球的葵花已经重新长出了触手，密匝匝地塞满了整个水桶，也遮住了核心那颗紫色的晶体。

    会是那个东西吗？

    丽娜显然也这么想。

    她盯着水桶里一无所觉的葵花，彻夜未眠的眼睛充血狰狞。一夜过去，她掌心的青黑继续向上蔓延，最高处已经爬上了小臂。伴随着肌肤诡异的溃烂，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丽娜！”长兄突然闯进房间，少女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把双手藏到身后。兄长卡罗没注意到这点异常，匆匆道：“爸不是让你赶紧跟着妈转移到矿洞里去吗？还在等什么？”

    他看到摆在床边的水桶，神色狐疑起来。

    “我、我马上就去！”丽娜嗓音沙哑，用身体挡住水桶，“别看了，这是我、我洗的内衣！”

    “你又浪费水！”卡罗骂了一句，没再追究，急急忙忙离开：“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们需要快点转移！带上必要的东西——”

    丽娜用衣服包裹住青黑的手掌，吃力地拎起了盛着葵花的水桶。

    属于尹达斯忒家的矿洞深处，四通八达的岩穴被木块和铁架支撑，成为一处临时的避难所。

    海里的怪兽发了疯，几百年来头一次成规模地集结起来，对陆地发起冲锋。七区乱成了一锅粥。

    尹达斯忒家的父亲和长子被征调去帮忙抵御海怪，母亲带着幼女负责安抚矿洞中惊慌骚动的奴隶们，留在矿洞后方看守物资的长女丽娜得到了独处的时间。她从水里捞出葵花，用颤抖的手拔出短刀，剖开了那层始终牢牢裹住紫色晶体的膜衣。

    阴暗的矿坑里，少女深色的眼睛倒映着那团瑰丽的紫光，迷离魔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