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海(下)

    眼前一闪,库洛洛等人被传送出了囚室。

    他们出现在一处灯火通明的陌生空间。

    深蓝的水幕近乎粗暴地撞入视野。

    眼前正对一整面玻璃墙,玻璃之后是望不到边的幽蓝水体。高功率的探照灯在水中射出强光,照亮水中翻滚着的无数泡沫和其中如龙蛇般挥舞的白色触手,也照亮了那个漂浮在潭水深处的怪物——

    如葵花般的巨型生物舒展着无数半透明的触须,密密匝匝地盛开在深蓝近黑的水中,乳白色的粘膜反射着莹光,显出一种近乎狰狞的美感。

    库洛洛在来七区之前恶补过一些海洋知识,但即使只凭常识也足以认出,那仿佛是一种海葵——他之前对莉迪亚的无心吐槽似乎言中了。但不幸的是,那是放大到成千上万倍的海葵,每一条触手都有数人环抱粗细,每一下轻微的拂动都能在水中掀起巨浪,最中心的圆柱形本体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望过去,仍然有顶天立地似的恢宏,乍一看去,如同一栋悬浮在水里的天宫。

    天宫被重重锁链环绕。许多粗壮如跑道的触手被强行固定,一直向上延伸向隐有光亮传来的水面,构成镶嵌在岩壁上的过滤膜——这就是那口水潭的深处,海神本体被囚禁的地方。

    库洛洛来不及想更多了,战斗在他们脱出囚笼的一瞬间已经打响。

    看到布莱克和他们一起出现时,正在旁边严阵以待的约翰明显愣了一瞬,随即一拳轰向布莱克的面门。布莱克的反应只有比他更快,时刻提防着可能从任何角度出现的袭击,立刻闪身招架,两人战作一团。

    与此同时,格林也具现出长枪,枪尖挑出一道弧形的寒芒,挡住了周围攻过来的昔日同伴。

    “格林!”约翰怒喝,布莱克出现在这里,显然是他信赖的徒弟背叛了他。

    “抱歉啊,师傅。”格林出手不停,光洁的地板上映出枪尖炸作团团银花,歉意道:“但比起海神什么的,我还是更想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觉得她能给你什么未来?!”约翰对上虚弱的布莱克,虽然略占优势,但也不能立刻把她拿下,还要抽出心神来痛骂逆徒。

    他确实把格林当子侄看待,从格林还是个小小少年被带来七区时起,就是他一手培养长大,虽然后来被布莱克选做了入幕之宾,约翰也从未怀疑过自己对格林的绝对影响。然而现实狠狠打了他的脸——这个从未掩饰自己一身反骨与傲气的徒弟,怎么可能真的屈服于一个女人裙下?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合时宜,但我要押注的人并非区长哦!”格林说着,丢下被他打晕的护卫队员,对旁边垂着双手一心看景的库洛洛扬声叫道:“喂,库洛洛!快来帮忙!”

    库洛洛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他已经把周围的环境尽收眼底,这里是一处被掏空的石室,整体呈长方形,最醒目的一条长边就是玻璃窗和之外的海神,大约出于观测目的,另外有着一些实验设备和电脑,以及铺满整面墙的显示屏,显示出这里中控室的非凡地位。但没有任何与莉迪亚相关的痕迹,除了被随手放在电脑桌上的那把满天星。

    “莉迪亚在哪里?”他问格林。

    不等格林回答,约翰先纵声狂笑道:“你押注他们?哈哈哈哈,师傅今天教你个乖,海神可不是什么能许愿的东西,那只是个吃肉的畜生!等它吞掉那丫头,我们又能有百年和平——兔崽子,这回你选错边了!看拳!”

    裹挟着戾风砸向布莱克的拳头,被库洛洛接了下来。

    “请解释一下你的话。”库洛洛礼貌地用着敬语,空着的手上却已具现出念书,暗黑的念刃在半空成型,周身燃起磅礴的气,淡紫色荧光映在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里,点亮了无波无澜的星海。

    “莉迪亚在哪里?”他纵身越开,再次问道。激射的念刃和布莱克的长鞭两面夹击,配合居然十分默契。约翰顿时倍感吃力,他咬牙冷笑,专心对敌不再回答。

    “在那里!”格林终于摆平了忠于约翰的护卫队员,视线在玻璃墙外的水中不断逡巡,终于穿过层层叠叠的触手,在昏暗的潭水里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玻璃棺材——他指着海神斜上方的位置喊:“见鬼,她已经被放下去了!”

    库洛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关着海神的水潭像一座冰山,隐藏在水下的部分远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广阔得多,即便是海神茂密如森林的触手也不过填满了水潭中间的那块区域。此时,在海神的斜上方,数条缠绕着黑色锁链的白色触手侧面,一只小小的玻璃棺正在缓慢下沉,远远看去,犹如一只缓缓坠向白色深林的小鸟。

    从距离上方光源的长度估算,应该是这边库洛洛他们刚一出来,那边装有莉迪亚的棺材就被沉入了水面。库洛洛运极目力,透过昏暗的潭水看过去,借助周围探照灯射出的强光,只能分辨出棺中确实有个身形纤细的活人,却看不清面目——

    棺中那人也还清醒,似乎正半撑起身体拼命朝这边看,库洛洛忽然捕捉到对面一点殷红的摇光。他想了又想,骤然意识到那是什么:血腥绯丽还在莉迪亚的手中,那是她在晃动匕首!

    “我们得把莉迪亚捞出来。”格林沉声对库洛洛说。

    在清理掉周围的杂鱼后,他也加入了对约翰的战斗。三打一的情况下,约翰左支右绌,眼看就要落败。

    就在这时,库洛洛突然退出了战局。另外三人都不明所以,约翰抓住机会一波爆发,格林差点被一拳爆头。

    “喂!”他气急败坏地质问库洛洛:“你干什么?!”

    库洛洛根本不理会他们。现在是为了争得生机的约翰把格林和布莱克缠住了,库洛洛反而得到自由。只见他直奔桌边,拿走那柄名叫满天星的短刀,脚下不停,转眼已掠至玻璃墙边。

    锋利无匹的短刀裹挟着劲气,狠狠扎向半米多厚的特质玻璃——

    “住手!”始终关注着他的约翰、布莱克和格林同时厉声制止!

    激战中的三人不约而同停手,宁可拼着受伤也要用最快的速度阻止库洛洛,布莱克的鞭梢直扑他的后心,格林的长枪稍慢一步,挑向满天星的刀尖。

    库洛洛置若罔闻。

    一阵令人牙酸的破碎声中,皎洁如月却无坚不摧的刀尖深深刺入玻璃。紧接着,库洛洛包裹着【硬】的拳头狠狠砸在了刀柄上!伴随着可怕的皲裂,特质玻璃上迅速爬满了裂痕,细细的水柱开始从裂隙间涌入。

    “你敢——”布莱克带着惊怒的喝骂中,长鞭呼啸着抽向库洛洛的背心要害!为了最短时间内击碎玻璃,库洛洛将全身的气都灌注到手上,以至于无法再维持【坚】的防御。一旦被布莱克倾尽全力的一鞭抽中,他会瞬间变成血肉横飞的两截!

    “你疯了!”格林也脱口咒骂,但还是枪尖急转,挑开了布莱克的含怒一击。下一秒,约翰的重拳砸向库洛洛,后者向侧面一滑,从容避开。

    他拔走了满天星。

    “轰——”汹涌的水流从那处缺口涌入,瞬间将周围的玻璃冲碎,潭水迅速地灌入这处再无阻隔的空间里。

    水位迅速上升。

    四人顿了一顿,再次打作一团。这回,格林不得不帮库洛洛挡住来自约翰和布莱克的压力,同时还气急败坏地质问他到底想干什么——没有人愿意和海神处在同一片水中!

    随着倒灌的潭水越来越多,水中摇动的海神触手也随之卷向了这边。被水流拉动着,原本就要被白色触手吞没的玻璃棺材也似乎转变了方向,朝他们这边漂来。

    这难道就是库洛洛的目的?

    “你疯了吗?那东西不是死的!”格林骂道,“没用的,这样不仅莉迪亚回不来,我们都会被卷进去——”

    “拦住他们。”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库洛洛的语气仍然平稳镇定。他理所当然地吩咐格林,“如果被卷进来,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说完,他冷不丁地用一个假动作脱身到战圈之外,左手的【盗贼秘籍】无风自动,浓郁的紫色念力几乎凝成实质地包裹其上,瑰丽欲滴。

    下一秒,发动了某个能力的库洛洛如同一尾游鱼,毫不犹豫地跃出了濒临破碎的玻璃墙,跳进了幽深的潭水中。

    莉迪亚跪坐在玻璃棺中,凝视着外面黑蓝的水下世界,和充斥其中、散发着淡白微光的海神。

    虽然和过于庞大的那些相比,玻璃棺显得格外渺小,但其实内部的空间还算宽敞,至少莉迪亚撑着双层的玻璃朝外看时,并不觉得逼仄。

    远远地,她也看到了那个镶嵌在岩壁里的房间,看到了凭空出现的库洛洛。精神高度紧绷的莉迪亚松了口气,跌坐在缓缓下沉的玻璃棺中,没有趁机脱身,反而愈发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现在,是她的战场了!

    在确定库洛洛被关在念能力形成的牢笼中后,莉迪亚与约翰·莫罗达成了交易——对方把库洛洛放出来,她则自愿进入棺材,沉入水中“献祭”海神。约翰·莫罗打着什么念头,莉迪亚不是没有察觉,但她并不在意。和库洛洛不一样,比起和人类尔虞我诈,她更愿意面对海神这样的对手。

    虽然在看到海神隐藏在水下的本体时,她也难免在那犹如畸形天宫般的庞然大物前感到瑟缩和畏惧,但莉迪亚并不打算临阵脱逃。怪物和怪物的较量嘛,她不无自嘲地想道,谁又害怕谁呢?

    猩红的匕首在微弱的光线中颜色暗沉,无限接近凝固的血液。莉迪亚听到自己的心跳在逼仄的空间中一下又一下跳动,轻微的窒息令她耳膜鼓胀,血脉贲张。她要去完成一场冒险,用凝血的刀光劈开一条前路。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经历小山烽火淬炼的莉迪亚自觉再也不是从前那副软弱性情,但当她隔着玻璃和遥远的水体,看到库洛洛毅然决然地击碎玻璃,跳入水中,如同一尾剑鱼般凶狠而凌厉地破开水体,突破海神扭曲蠕动的触手,义无反顾地向她游来时,莉迪亚还是难以抑制地发出了惊叫。

    “不、不要过来啊!”她无意识地小声说道,紧贴在玻璃上拼命朝外看,双眼睁到最大,时刻准备用言灵为他护航——恐惧从脊柱冲上她的大脑,莉迪亚好像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海神面前的人类是多么脆弱渺小,在水中的生命之火如同摇曳的蜉蝣,一不小心就会熄灭。

    玻璃棺原本稳定的下沉变得摇晃起来。岩壁后的房间逐渐被水淹没,新出现的空间抽走了大量的水流,使悬浮的玻璃棺也被卷着朝那边涌去,极大缩短了莉迪亚和库洛洛之间的距离。

    破碎的玻璃间,被迫入水的约翰·尹达斯忒、格林和布莱克等人已经完全不在莉迪亚眼中。她紧盯着那一点,库洛洛一只手上攥着摊开的念书,借助某种能力短暂地破开了水流,正向她快速接近。

    海神也在水流的变化中不安地骚动起来。比人还粗的触手几乎要抽到库洛洛身上,下一秒被凭空出现的利刃割断。莉迪亚大口呼吸着珍贵的氧气,用完言灵的声音不自觉尖利起来:“不许动他!”

    【快来——核在——震动——】

    海神的回答如同周而复始的潮汐,僵硬地回荡在她脑中。

    不愿再被动等待,海神白色黏滑的触手卷住了棺材,朝着本体所在的地方拖去,在那里,圆柱状的腔体吞吐着巨量水流,一个犹如吞咽的动作。

    库洛洛加快了速度,穿梭在浑浊的水浪和触手之间。

    莉迪亚在剧烈的晃动中隔着玻璃与他对视,她的表情因惊恐而狰狞起来,没抓匕首的手拼命拍打着玻璃,试图阻止他的靠近,对破浪而来的少年比出口型:“不用担心,我会回来——”

    在玻璃棺被海神吞进去的前一秒,库洛洛用满天星割断了海神缠住玻璃棺的触手,撬开一条缝隙,玻璃棺被短暂出现的气泡包裹,他趁机翻了进去。

    和棺中的莉迪亚滚作一团。

    “唔!”莉迪亚被库洛洛正砸在身上,慌忙把匕首举到远处,不顾其他紧紧抱住了他。“库洛洛、库洛洛!”她抱住他哽咽不成声,眼泪还没来得及落下,情绪已经先一步崩溃。

    库洛洛同样紧紧搂抱着她,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胸膛里。他低头亲吻她冰凉的脸颊,连声说道:“别怕!我在这——”他喘了两口气,声音低下去,近乎呢喃:“不会再丢下你了。”

    他们被吞入海神体内,玻璃棺变成了洗衣机的滚筒,人在里面四处碰壁。库洛洛单手环抱莉迪亚的脑袋,把她扣在自己怀里,尽量用身体挡住大部分撞击,但还是无法避免全部的伤害。

    棺材外满是海神刺眼的白,棺材里的两人眼前发黑,在磕碰中紧密相依。莉迪亚的心脏疯狂震动,她这才感觉到近乎灭顶的恐惧——不再是自命不凡地觉得自己不会当真打出GG,当库洛洛和她上了同一条生死未卜的小船,恐惧使她的整个灵魂都在战栗,只想疯狂排除一切危险,用利刃把外面的每一寸空间斩碎,换他们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

    她不想冒险了,她后悔了!她只想和这个人好好活着!

    但与此同时,不可否认地,又有另一股截然不同的踏实从内心深处升起。她怀里这个人就是她的全部,再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了,她已经抱住了整个世界,无论生死他们都在一起——沛然莫御的孤勇从莉迪亚的心中涌出,如果意志能够凝结实体,那一定是空前磅礴的巨剑,足以劈开前方任何阻碍,为了她必须要守护也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的全部。

    莉迪亚感觉自己被撕裂成两半,突然有了致命的软肋,却也同时披上了坚不可摧的铠甲。

    “对不起……”当棺材的翻滚停止,她颤抖着说道,“我会找到破局的……”

    对不起,让你陪我深陷险境。

    对不起,因为我的能力使我们陷入被动。

    流星街的意志像层层叠叠的蛛网将我们缠裹,就快要合拢了。

    我不甘心被困在这里,也不要你去和那些人算计周旋。

    我想要创造奇迹。

    莫罗的暗示他们读懂了——流星街需要淡水,七区枯竭近在眼前,流星街需要莉迪亚。这是关系到流星街整体命运的泱泱大势,容不得他们拒绝。

    是吗?我偏要拒绝。

    莉迪亚打算剑走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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