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孽家族(下)

    白雾笼罩着水潭。

    永不停歇的瀑布从三个方向奔流直下,微弱的白光从那些尚存活性的海神膜衣上亮起,迸溅的露花如无数晶莹的碎冰闪烁在空气中。

    沿着岸边有一串葫芦般的灯光,勾勒出水潭的界限,防止失足落入水中。在近岸被光线照亮的水面上,粼粼波光颤动着咆哮着,而在目力所及之外的黑暗中,水潭吞没了所有动静。

    ——水中沉睡着怪物。

    这样的想法在靠近水潭时不由自主地变得强烈。出于谨慎,我们没有贸然接触潭水,而是踩着岸边湿滑的岩石绕了半圈。“黑漆漆的,什么也发现不了……”我背着双手,轻盈地跳跃在突起的岩石间,朝库洛洛小声嘀咕。

    我们走到那条远远看去像条卧龙的管道旁。这条管道从蘑菇村背靠的岩壁中探出来,一路蜿蜒向下,尽头没入水潭。“想从这里进去的话,必须入水了啊。”库洛洛按着管道外壁沉吟。

    巨大的管道由金属和水泥构成,近看更加壮观,对比之下我和库洛洛就像两只在下水道旁探头探脑的小老鼠。想到这里我不禁捂嘴偷笑起来。

    思索几秒,库洛洛对我说:“莉迪亚,用言灵要来之前神月祭用过的玻璃棺。我们先看看尹达斯忒的祭品有什么特别吧。”

    “好。”我点点头,回头看了眼灯光寥落的蘑菇村——宵禁之后,几乎所有房屋的灯都熄灭了,只剩下少数应急灯依旧散发光晕。我们隐没在一片黑暗的视觉死角里。我盯着面前的空地用出言灵:“给我上次神月祭使用的玻璃棺。”

    ——这又是言灵的取巧用法:尸体作为曾经的活物无法被言灵直接要来,但装过尸体的玻璃棺却是死物,符合言灵的制约。

    无色的棺材凭空出现,库洛洛手疾眼快地在边缘搭了一下,避免其发出重物落地的声响。我拧开铅笔手电,把光线调到最弱,小心地观察起这具玻璃棺:长约三米,高度到我的肩膀,通体由坚硬的透明玻璃制成,有内外两层,也许是外椁内棺的设计,但没有什么形制上的区别。

    值得注意的是,内棺的棺壁上似乎挂着一层黑色的污渍,在两层棺椁之间,则填充着一种透明的胶体。

    “打开看看。”库洛洛果断说,又叮嘱:“戴上手套,别碰到里面的东西。”

    我们打开了两层盖子。外椁与内棺之间那层凝胶状的东西用途不明,填充得满满当当,似乎起到某种隔绝的作用。但显然那不是防水的,因为内棺里面灌满了水,水色浑浊——我忍住不去想那具消失无踪的尸体。透过浑水能清晰看到,那层黑色的污渍就粘在玻璃棺的内壁上,像是某种渗透析出的污泥。

    库洛洛用一把匕首,小心地刮了点黑泥下来,借着手电的光,仔细端详刀尖上的那点青黑色物质——像是淤泥又像是某种过于细腻的苔藓。他的表情过于严肃,以至于我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半晌才小心地问:“这是什么?”

    “我也不确定。”库洛洛说,“棺材没有被打开的痕迹,做了防水设计但又不完全防水。从棺中残留的水判断,尸体应该已经腐烂了——看来献祭不是要给海神喂食。那是为了什么?那层透明的凝胶封住了棺材的缝隙,如果不是为了防水进去,难道是为了防止什么东西出来?”

    我被他说得打了个冷战,库洛洛却已经下定结论:“来做个实验吧。我怀疑这些黑色的东西——就是海神的诅咒!”

    实验的方法很简单。

    玻璃棺被重新沉入水中,只留下装在玻璃试管里的一点黑色物质。回到蘑菇村,我们又去了最初潜入的那间靠近边缘的屋子。

    一事不烦二主,就是他了!

    房间的主人倒在床上酣睡,发出阵阵鼾声。

    那个半人高的瓦罐已经不在原处,似乎被清理掉了,但主人却没有因此察觉不对。这大概就像是回家后发现养在鱼缸里的热带鱼死掉了——正常人都不会因此怀疑是家里进了贼,杀死了热带鱼吧?

    这却方便了我们。沾着不明黑色物质的匕首刺入酣睡中的男人手臂,事先堵住的嘴让他没能发出任何可疑的动静。匕首抽离,留下发黑的伤口。库洛洛具现出了【盗贼秘籍】,又翻到怀表那一页。

    “本身也要把这个能力调过来,正好了。”库洛洛喃喃自语,顺便强迫男人的手指转动指针,向后一圈、两圈……

    【进与退的宝贵时间】能够向前或向后调控拨动指针之人身上的时间,但“进”与“退”必须交替使用。时光逆流的用处显然大得多,因此库洛洛会有意识地在用过“退”后,再找人把“进”的次数抵消,做好下次的准备。

    男人的时间随着指针的转动开始快速向后流动。头发、胡须滋长的同时,以他被匕首划伤的地方为中心,皮肤开始迅速变得青黑,蔓延到整条手臂、脖颈乃至整张脸都被不祥的青黑色覆盖。

    “啊、啊啊——”

    男人的身体如脱水的鱼般痛苦抽搐,棕色的虹膜被血色爬满,肌肉扭曲的两腮出现灼烧似的痕迹,成片泛白的水泡冒出,水泡之下是逐渐成型的鳞片,随着喘息而快速翕动的鱼鳃……

    一场从人到鱼怪的变异正发生在我们的眼前!

    在怪物暴涨的指甲挣脱束缚向我们抓来之前,库洛洛一刀割断了他的喉管。“已经可以确定了,”他说,“虽然和莫罗家主中毒的症状有些不同,但这果然是海神的诅咒。”

    “哪里不同?”我眨巴着眼睛追问。

    库洛洛回答:“莫罗家主的伤口只是发黑,肌肉组织溃烂成黑色的丝絮,但没有发生跨物种的异变。也许这是尹达斯忒血脉特有的变化——就像洗礼失败的那些。”

    “唔,”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可是海神的诅咒找到了,海神的恩赐却还没有。我们需要的是解药啊!给我布莱克的项链……果然还是不行。”

    我这些天时不时就用言灵试图再次索要那条镶嵌着“海神的恩赐”的项链,却没有一次成功——也许是布莱克吃一堑长一智,始终用气包裹住那条项链的缘故吧。言灵不能索要携带着念的特殊物品,这一点我们暂时还没摸索出取巧的办法。

    “接下来怎么办?”我看着床上半人半鱼的尸体,问库洛洛。

    “两个选择。”库洛洛说,“一是下到水潭里,也许沿着那条管道能进入这里隐藏的空间。二是等到明天早上,趁着尹达斯忒们去抽血,尝试从正面潜入。”

    我不禁犹疑,这可真难抉择!咬着唇问:“你倾向于哪个?”

    “后者吧。”库洛洛摸了摸我的头发,拉着我往外走。“海神……能和人打交道的时候,暂时别去接触祂。七区的这团迷雾,我们好像越陷越深了。这让我有点不好的感觉。”

    “什么?”难得听到库洛洛这么说,我心中一悸,忙去握他的手。

    “我还有些疑问,没想清楚。”库洛洛含糊其辞。

    “先说说嘛,”我摇了摇他的手,“别做谜语人!”

    既然选二,就得有个过夜的地方。我们并不亏待自己,虽然身后就有个现成的空屋,但一想想里面曾发生事,就让人没有丝毫留驻的兴趣。趁着夜色的掩护,我们重新回到了那幢宴会用的主楼。

    宵禁时分,空旷的宴会厅里黑着灯,散落的桌椅影影绰绰,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消毒水味。侍者已经做完了例行的清洁,眼下这里空无一人。

    我和库洛洛窝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分吃了一顿简陋的晚餐。库洛洛把玩着咖啡奶球用剩下的塑料小碗,将那个可怜的小东西一会捏扁一会捏圆,嘴上还不满意地嫌弃:“太软太轻了……”

    “你要用它干嘛?别玩了,黏糊糊的,多脏啊。”我说着从库洛洛手上将它收走,和我们制造的其他垃圾一起“毁尸灭迹”。再回头时,就看到库洛洛手上又多了一样东西,白色的块状物穿梭在他修长灵活的手指间,像一道蝴蝶的影子。

    “这又是什么?”我跑回沙发上坐下,库洛洛停下动作,把掌心摊开给我看——熟悉的白色发晶静静停留在那。

    “咦,不是丢在山谷里了吗?你找回来了?”

    在我们第一次参观厂区时,库洛洛曾在这块发晶上附着【坚强的锡兵】——这是个探路类能力,但之后随着我们离开山谷,库洛洛用起别的能力,这块发晶就遗落了。我也曾想起来用言灵索要,但也许是上面还残存着库洛洛念的缘故,言灵一无所获,我也并未在意。没想到现在它又出现在库洛洛手里。

    “在厂区探索的时候,我沿着桥下找到了。你不是想要么,而且我们还用得上。”库洛洛说。

    我会意地挑了挑眉:“哦,你是想用这个潜入抽血的地方?”

    “这个可以和【舞蹈家】配套使用。”库洛洛说着朝我摊开手,“那块碧玺还在你身上吧?”

    我把从朱丽叶裙摆中收回的具有定位传送功能的粉色碧玺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他。

    库洛洛手中,两块并不名贵的宝石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细响。“ ‘锡兵’总不能长出手来抱着 ‘舞蹈家’前进吧?”库洛洛只稍一思索就得出了结论:“用皮筋绑起来吧。”

    搞定了这件小事,我们并肩趴在沙发背上,朝窗外眺望。

    没有了喧嚣的人声,山谷变得异常清冷。无时不在的水声已习惯为背景,没有星光撒落的天空和岩壁融为一体,海神膜衣散发出极微弱的荧光,朦胧的雾霭笼罩一切。在我们下方,蘑菇屋之间的道路亮着昏黄的小灯,黑夜让这里仿佛变成了一座再普通不过的沉睡中的宁静村落。

    “库洛洛,”我突发奇想,“你说我们以后出去了,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什么感觉?”他侧头问。

    “就是,像旅游一样的感觉。”我边想边说,“到很多新的地方,看很多新的风景,有很多新的谜题。有些人一辈子纠缠这里,但我们只是短暂停留。我有点想家了——我是说旅团的基地,可让我一辈子待在家里,看不到这些没见过的景色,我又会觉得遗憾。”

    “那我们就去看,如你所愿。”他温声说,“一定会的。”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和你在一起。”

    库洛洛轻轻地“嗯”了一声,拉着我躺到了沙发上,单手环过我的脑后,温热的掌心捂住了我的耳朵。“很晚了,先睡觉吧。”

    第二天早上七点,白袍尹达斯忒们陆续走出家门,登上层层石阶,走进位于村落最后方也是最高处的那栋房屋,准备接受采血。

    我们昨晚也探查过这个采血点——占地宽阔的房屋紧贴着后方的岩壁修建,正前方是两扇紧闭的大门。我们有理由推测,除了表面用石块垒砌的房屋,背靠的岩壁中也暗藏着乾坤。可惜那两扇门板用沉重的金属锁死,周围也没有窗户,很难从外界强行闯入。

    不过现在,大门敞开。

    足够一百二十三个胖子站立而不显得拥挤的宽敞空间里,白袍们排成了弓字形的长龙,随着队伍逐渐靠近最前方一张用于采血的长桌。白炽灯将大厅照得亮如白昼,地上铺着灰白色的水磨石砖。

    隐匿在白袍们臃肿的队列中,一块不起眼的小东西正灵巧穿梭在一双双大脚之间,在没有引起周围人半分注意的情况下,迅速逼近队首。

    如果哪个尹达斯忒此时低头的话,就会发现那个从他脚边经过的小东西模样十分古怪——一块白色发晶上用皮筋捆绑着另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粉色碧玺,仿佛有看不见的双腿在奋力向前跑着,一个圆滚滚的小矮人正吃力地背着另一个小矮人赶路。

    我趴在距离采血点最近的一栋蘑菇屋顶上,观察着里面的情况,顺便眼观六路地警戒,库洛洛则在我旁边手持念书,全神贯注地维持着能力。

    “锡兵”和“舞蹈家”很快钻进了采血的桌子下面。两个人在那负责抽血,其中一个在血袋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站起来,端着装满血袋的托盘进入身后一扇嵌在岩壁间的金属门,片刻后再拿着空盘出来。

    趁着金属门敞开的间隙,我们的“锡兵”也背着“舞蹈家”一闪而入。接下来它们的冒险经历,我就不得而知了,只能从库洛洛仍在持续发动的能力和舒展的表情中猜测进展顺利。

    如是过了二十分钟——我甚至做好了再等到晚上的准备——库洛洛对我说:“我们准备过去吧。”

    “那边没有人吗?”我惊讶地问,还以为里面戒备会多么森严呢!

    库洛洛“嗯”了一声,握住了我伸过去的手。下一秒,我们就从某栋蘑菇屋的房顶,瞬移到了一间有些昏暗的石室里。

    在落地的瞬间,库洛洛已经松开我的手,整个人化作一道快得难以捕捉的虚影,干掉了屋角悬挂的老式监视器。我弯腰把完成了使命的两块宝石塞进口袋,发现自己恰好站在监视器的视觉死角。

    我环顾四周,这间石室没有窗户,有一条幽深不知通向何方的走廊与之连接。头顶的灯管似乎年久失修,因而显得黯淡,将面前一个个紧密排列的玻璃缸衬得愈发阴森。

    库洛洛回到我身边,面前是整整六排的玻璃方缸,有点像我印象中医院安置婴儿的保温箱,又或者是为了保证容量最大化而密集排列的水产养殖箱——就像我在《牧场物语》游戏里做过的那样,只不过这些齐腰高的玻璃箱中放置的既不是婴儿,也不是水产,而是一团团轮廓模糊的血肉!

    我在看清楚的瞬间已经暗抽一口凉气,怀疑库洛洛传送错误,我们这是误入了某个三级恐怖片的片场!但随后我就意识到一切都没有出错——可能唯一出错的只是我们对这个世界过于单纯美好的滤镜。

    在那些玻璃方缸的背后,赫然是一个近乎游泳池大小的水池,里面的液体呈现出不祥的红褐色,浑浊看不清深浅。在水池前后两段,各有一个半人多高的金属管道相连,保证水池中的浑水始终处于流动状态。

    已知某水池有进水管与出水管一根,进水管需要x小时能将水池蓄满水,出水管需要y小时能将水池中的水排干,请问当同时打开两个管道时……

    我忽然不着边际地想到了某些自己都不清楚出处的数学问题。

    “是胎儿。”库洛洛的陈述句把我借力发散的思维瞬间震回了现实,那令我不自觉想要装傻充愣逃避的现实。是的,我也发现了,那些漂浮在玻璃方缸中的一团团血肉,分明有着尚未成型的人类形态:头颅、躯干、四肢……虽然只能模糊辨认,但也没法是其他东西了。

    库洛洛绕过那些玻璃箱,走到水池旁,那里有一个半人高的白色塑料桶,因为尚未来得及清理,仍带着干涸血渍的干瘪血袋在里面堆叠冒尖。“看来他们抽取的血液大部分都用在了这里。”库洛洛说着看向那池红褐色的池水。

    毫不意外地,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几乎使人嗅觉失灵。我感到有些眩晕,也许是因为那令人窒息的铁锈味,也许与昏暗的灯光、地上黑白棋盘一般交错的地砖有关。

    “这让我想到了混凝沉淀法。”前方,库洛洛若有所思地沿着水池边走了两步,“这是一种使水澄清的常用办法,我在了解海水淡化技术时看到的。通过添加合适的混凝剂,使水中的杂质形成絮状物进而沉淀……”

    “你是说!”我简直瞳孔地震,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失声道:“难道我们喝的水……流星街的淡水……”

    “嗯,”库洛洛以一种淡定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很可能都是经过尹达斯忒的血肉沉淀净化的水。”

    “呕!”我忍不住干呕起来,“别、别说了!”有些事,真的不知道比较好!

    我以前喝过七区产出的淡水吗?头脑掀起风暴,飞快地寻思着:我有言灵啊!可是也不是每次都用言灵啊……还有少量地下水……二区、十三区的自来水有多少是地下水?还有以前小时候呢?不、不能再想下去了……呕!

    库洛洛暂时没理会我的歇斯底里——他接受这样良好,不由得令我怀疑他是不是早就想过这种可能性了?!

    “显然只是献祭还不够……肉眼可见的困境……这就是拼图缺失的那一块吗……麻烦了……”

    库洛洛捂着嘴喃喃自语,在水池边踱步。我感到越来越浓烈的不安,于是克服了心理不适,朝他快走了两步:“库洛……!”

    就在我的注视下,迈出了寻常一步的库洛洛整个人像是被橡皮从空中擦去了那样,在一瞬间凭空消失了。

    库洛洛……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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