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谷(中)

    我们跟着莱噔进入他家,跨过低低的门槛,房屋里一片漆黑。借着从门窗映入的微弱光线,我勉强能分辨出屋里影影绰绰的物体——右侧的不远处有一个人,左侧是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大概是另一个房间,尽头的墙上开了扇窗,那是视野里最明亮的地方。

    “莱噔。”右侧那人发出苍老的声音,“你带了谁回来?”

    “爸,他们是我的朋友,从山上救了我。”莱噔故作轻松地答,“库洛洛,莉迪亚。这里有椅子,请坐。”

    身后嘎吱一响,莱噔的父亲关上了门,眼前变得愈发昏暗,我根本找不到所谓的椅子了。“在这里。”所幸库洛洛一直握着我的手,轻轻把我引到了一条长凳前。狭窄无法视物的环境令我的战斗力大打折扣,我后知后觉地感到些许不安,空着的手始终握紧着袖中的满天星。

    “咱们家的蜡烛在哪里?”莱噔边摸索边问,“啊,找到了。”

    火柴划过的咔嚓声里,一点微弱的火光照亮了这间屋子。我看到蹲在一口箱子前的莱噔点亮了一只寸许长的蜡烛,随即将它放到我们身后的方桌上。

    “莱噔,你到底在做什么?”方桌对面,靠墙的地方是一张单人床,坐在床上的老人警惕地打量着我们,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严肃的表情。我注意到他右边的衣袖在手肘处截断,下面空荡荡的,没有小臂和右手。

    “我们的客人不太适应黑暗。”莱噔说话的同时忙个不停,绕过方桌走到里面的房间,用一块布料挡住了那扇原本借光的窗户。“小哔,”他和那个房间里气息轻弱的人打了个招呼,声音变得温柔许多,“今天感觉怎么样?哥哥抱你过去见两个客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想干什么?”对面的老人没得到答案,索性直接向我们发问,话语间颇具威严,但我也没错过他色厉内荏下潜藏的忧惧。

    “别紧张,我们没有恶意……”库洛洛的话还没说完,莱噔打断了他:“爸!他们能治小哔的病!”

    对面的老人脸色骤变,我小声地嘀咕道:“只是也许。”

    “喏,这是我弟弟,库哔。”莱噔从里屋走出来,两手间抱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他迎着烛火,我第一次正面看清他的脸,不由大吃一惊——银白色的短发下,那张脸上的皮肤白到近乎透明,同时布满了皱巴巴的褶皱,像是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那样!在这样怪异的一张脸上,五官分布都变得不重要了,倒是那双猩红的眼睛分外醒目……好像水鬼。

    仿佛看出了我的吃惊,莱噔不以为意地解释:“我们和外面的人长得不太一样,没吓到你吧?”我下意识地又回头去看莱噔的父亲,果然,那个老人的样貌就正常许多,皮肤呈古铜色,苍老的沟壑取代了不自然的褶皱。

    “工厂里的老人经常接触火光,看起来就正常多啦。”莱噔解释,“别看我爸这样,当年可是车间里的高级技工。其实我也算好的,至少手脚健康……拜托你们看看我弟弟。”

    他举了举两手抱着的小孩。我这才看向莱噔的弟弟库哔——是叫这个名字吧?首音节和库洛洛相同,我不禁注意到这点巧合。那孩子留着淡色的长发,盖住大大的脑袋,一直垂落肩膀,遮住了脸,只露出同样大得惊人的眼睛。更加不协调的是,他的四肢又细又短,看上去令人怀疑能不能撑住他瘦弱的身体。这是一个明显畸形的孩子。

    库洛洛倒是一直都很淡定。他示意莱噔把孩子放到桌上,拉着他的手脚看了看,又掀起衣服,露出轻微向外凸起的胸骨,了然道:“软骨病?”

    莱噔轻声:“生下来就这样……有救吗?”他和后面的老人都紧紧盯着库洛洛,明显屏住了呼吸。

    “这样的小孩是不是很多?在明显缺乏光照的环境下,不出现这样的问题才奇怪。七区应该有办法解决吧?”库洛洛摸了摸小孩的脑袋,问。

    莱噔和父亲对视一眼,答道:“七区有专门的育婴室,就在工厂里,三岁以下的孩子会在那里统一接受照料。如果出现这种病,会配给专门的药丸……但像库哔这种出生就有的严重情况,只会从一开始就被放弃。”

    库洛洛说:“但是你们没有放弃他,不然他活不到现在。”

    莱噔:“是的,妈妈生下他就死了。爸爸当时还是高级技工,有自己的车间,就带着库哔去接受光照。我想办法给他找来了那种药丸,库哔吃了几年,个子长大了些,但还是和正常孩子不一样。”

    “他今年多大了?”我插嘴问。

    “十岁。”看到我惊讶的表情,莱噔苦笑。

    “唔……”库洛洛看着那孩子沉吟,我感觉他有点过于认真了,但莱噔父子不知道,都紧张地在等一个答复。

    “很遗憾,我没有治病的能力。”最后,库洛洛说,在那对父子失望的表情里,又继续道:“但有两个办法,应该能解决他的问题。”

    这大喘气!连我也不禁跟着提心起落,恨不得赶紧把他的主意晃出来。

    “软骨病的主要成因是日照不足导致的维生素D缺乏。所以一个办法是用你见过的怀表,把他的时间重新调回婴儿状态,然后在维生素D充足的情况下重新长大一遍,应该能扭转这种畸形。但问题是我们无法确定他是否属于一般的软骨病,还是有其他先天缺陷,所以这个办法不能保证他像正常人一样长大,而且也很费时间。”

    考虑到小孩已经十岁了,这办法确实不怎么样——又不像成人年轻个十岁,对小孩来说,十年漫长得就像一辈子,重新再来一遍,绝对会造成心理问题吧?“第二个办法呢?”我不禁问。

    “第二个办法,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库洛洛说,他看着库哔的眼睛那样黑而纯粹,像隐藏着无数可能的宇宙。“可能死掉,也可能解决一切问题,让他变得比正常人还强壮。”

    “你是想……”我恍然。

    “给他开念。”库洛洛说。我看了看那个头重脚轻得像颗蘑菇的小家伙,忧心忡忡:“这小身子骨,能熬过去吗?”

    “所以说,要冒点风险。”库洛洛摊手。他转头给莱噔父子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开念”的含义和这个方案的利弊。

    “……就是说,让库哔得到神启?!”莱噔的声音不觉扬高,父子俩的呼吸在木屋里粗重可闻,良久都没能做出决定。

    “为什么不问问他自己的意见?”我观察桌上的小孩半天了,我们说了这么多,那孩子一直睁着眼,半点表情和情绪波动都没有,让人怀疑他的灵魂是否还在躯壳中,老实说有点瘆人。

    “喂,”我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能听懂我们的话吗?”没好意思问这孩子除了畸形,智商还正常吗?

    没等到答复,冷场了。“呃,小哔的性子有点认生。”莱噔抱歉地对我说,双手伸进弟弟腋下,又把他拎了起来,“再等他想想吧,我和爸也想想。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就住在我家吧,我们会尽可能地提供帮助,在你们离开之前敲定小哔的方案。”

    拿出给库哔的治疗方案,我们彻底得到莱噔父子的接纳,在谷底有了稳定的据点,开始继续摸索海神的事。莱噔父子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不仅帮忙隐瞒我们的行踪,还把唯一的双人床腾了出来——就在里屋,虽然也只是稍宽一点的木板床,却是他们家最好的家具了,原本是莱噔和库哔的住处,现在前者搬去外屋和父亲挤,后者就像颗大号的蘑菇那样被我和库洛洛摆在床头,面无表情地听我们讨论。

    “这是我们在雷神山上看到的,峡谷大致的走向。”库洛洛拿着纸笔,在木板床上画出简要的地图,中间粗两边细,像一条刚吞了头牛的蟒蛇。“姑且将它分成四段,我们在中间偏下的位置。”铅笔刷刷刷地将蟒蛇切成四段,库洛洛在第三段上画了个圈。莱噔父子提供了这块区域更多的细节。库洛洛在蟒蛇的两侧画了些细小的符号,代表一个个工厂的所在。

    我靠在窗框上,眺望窗外那一串发着光的工厂,镶嵌在漆黑的山体上,洒下的光如同一层白霜,蔓延过整片聚落的屋顶,最后落在我们身前小小的纸张上。光与暗,像是分割了两个世界。他们在那边,我们在这边。

    “值得探索的地方是……莉迪亚你有没有在听?”库洛洛地图画到一半,察觉出我的走神,不满地抬头。

    “库洛洛你看那边。”我趴在窗户上,用手指着远处那片光的世界,小声说:“这样看真的很好玩。他们在光里——我们能看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我们。”黑暗给人带来一种隐秘的满足感和安全感。再加上库洛洛在我身边伸手可及的地方,就愈发放大了这种感觉。

    “你不要光顾着玩。七区留给我们的时间有限,不可能一一排除,最好能一击必中。”库洛洛重新低下头去绘图,嘴上抱怨着,却也没真的约束我,显然意识到这种事最终也只能靠他一个人搞定,兀自思索道:“净化海水……淡水……工业废水……对了,摸一下工厂的排水系统!大致的流向,得找到能容纳一人通过的管道……”

    一只细白的手指在简陋地图上的某一处点住。库洛洛抬头,看到一双彤红的眼睛,半遮在银白的长发后,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看不出任何情绪。

    “在那里吗,库哔?”库洛洛问。

    良久,长发后的脑袋才动了动,是库哔点了下头。

    “真的假的啊?”我回过神来,把头搭在库洛洛肩膀上,伸出一根手指去点了点库哔的大脑袋。“小蘑菇从来不说话,难道其实有这——么聪明?”我夸张地拉长声音,库哔还是一动不动,也不理人。

    “你为什么叫他小蘑菇?”库洛洛问。

    “你不觉得他就是很像一颗长在床上的小蘑菇吗?”我说,“他为什么不理我?难道他只喜欢库洛洛?”

    “也许只是认生。”库洛洛说。

    “哦,这里不远就是我爸以前工作的车间。”莱噔看到库洛洛询问的位置,给我们解释,“那时候还没出事故,高级技工的待遇很好,可以带家属一起进工厂,我带着小哔在附近游逛,去看过排水管道。”

    “事故是指,他的手?”

    “意外卷进了车床里。”莱噔的声音低落下去,又强打起精神,“说起排水管道,其实我小时候常在那里玩,还带着库哔一起朝里面尿过尿,可能因为这个他印象比较深吧……你们要去那里?绝对不行!”

    “为什么?”

    “我说过的吧,有光的地方都在皇族的注视下,那里在工厂深处,你们过去,肯定会被发现!你们也许不怕,可一旦被暴露是我带你们进去,我们家就死定了!”

    “不会被发现的。”

    “抱歉,我没法相信……”

    “既然你以前常去,说明不是什么禁地。只要你一个人去就没问题了吧?”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看着小屏幕中的画面,我有些不放心地问库洛洛。画面中,明亮的工厂内部暴露在我们面前,随着莱噔的步伐而轻微摇晃。看得出他有些紧张,每当和人擦肩而过,都会不自觉地伸手到衣领处,挡住别在那里的微型摄像头。

    是的,库洛洛最终说服了莱噔,让他带着摄像头独自前往目标的排水管道处,我们则留在木屋里,通过无线传输的微型电视观看前方传回的画面。

    “没问题,我查看过附近的工厂,那些灯光没有念的痕迹。”库洛洛回答,“所谓 ‘光明暴露一切’,只是无处不在的监视器而已。”

    “可是七区工厂的历史快一百年了吧,这个谚语出现的时间也不会太晚,监视器的应用有那么早吗?”我问。

    “最早只是利用镜面折射制作的监视机关,用来监视重要车间的作业,再加上一些刻意营造恐怖的宣传而已。我在一些角落发现了那些已经废弃的痕迹。现在使用的闭路电视监控系统,应该是最近几年才安装上的。”

    说话间,莱噔已经穿过了一道敞开的铁门,里面就是传说中的排水管道所在。只见狭窄的空间里光线昏暗,直径足有两米宽的圆柱形管道横亘在面前,哗哗地朝下方的水槽里吐着废水,许多类似的管道架在不远处,汇成了一条汹涌的小河。

    我们挤在狭小的屏幕前,看到所有的废水都被排入了下方的水槽——也就是最大的管道,最后穿过一道铁丝网,涌入看不见的黑暗中。

    “那后面会有你想找的东西吗?”我揣测,海神的本体躲在污水管道里?

    库洛洛道:“去看看就知道了。如果海神不能直接接触大海,但又要接触大量的水体进行淡水转化,那么利用工厂的废水中转是个合理的解释。”

    莱噔按照库洛洛事先的要求,装作闲逛的样子,让摄像头把管道周围里里外外照了个遍,才吹着口哨若无其事地离开。

    我看了眼凑到我们旁边,安安静静同样注视着屏幕的库哔:“让小蘑菇呆在这里没关系吗?他听得懂吧?”我嘀咕,“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他说不定真能开念了。”

    “这个嘛……”库洛洛托着下巴,“等我们回来就能知道了。”

    通过莱噔的踩点,我们隔着屏幕确认了排水管道附近的监控分布——明里暗里确实安装了不少监控摄像,甚至密集得有些浪费——想要绕开监视潜入排水管道,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从这个角度说,“光明暴露一切”或许还真不算七区夸下海口。

    “只好冒险一博了。”库洛洛最后决定。于是我们又花了一天时间,摸清七区分布在山谷里的几处电力枢纽,用言灵悄悄在上面安装了微型炸弹。然后,当一切准备就绪——引爆!

    轻微的震动声里,匍匐在半条山谷中的光之巨龙倏地消失,伴随着从工厂里传出的可怕爆炸,在零星的几下闪烁后,彻底隐没在黑暗中。

    一场波及了半个七区的大停电!

    与此同时,早已准备就绪的我和库洛洛按照早已了然于胸的路线,迅速穿过骚乱不已的车间,在那些被迫停工的摄像头沉默的注视下,在令人心安到想要窃笑的黑暗中,直奔排水管道所在地。

    站在及腰深的废水中,我听着前方的库洛洛剪断了排水管道上的铁丝网,回手轻轻拉了拉我们潜水服上相连的绳索,示意我准备入水。

    排水管道深埋地下嵌入岩体,管道中全是汹涌的工业废水,因此必须借助配有氧气瓶的专业潜水设备才能潜入——即便如此,要在完全不知路线的情况下潜入注满水的管道,也实在过于疯狂!

    我最后检查设备,库洛洛先做完了这件事,凑上来帮我扣上头盔,同时最后确认:“没问题吗?”我感受到他带有温度的视线,明白他的担忧——根据库洛洛的描述,在我失忆之前,曾有过类似极为糟糕的经历,在充满水的地下排水系统中失联,独自穿过山体中布满尸骸的幽黑隧道,精神一度濒临崩溃,甚至留下了严重的幽闭恐惧症……因此,库洛洛原本打算把我留在上面,自己潜入水中,只是被我坚决拒绝了。

    拜托,在这种一切都是未知的情况下潜入,如果没有我的言灵提供无限量物资支持,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我怎么可能让库洛洛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当然是要他带上我啦!至于曾经的心理阴影,一方面失忆后的我已经没再出现类似问题,另一方面我也坚信,只要库洛洛始终和我在一起,我在心理上就不会崩溃——如果心理问题打不倒我,那么我们潜入的生还几率就会是最大!

    因而此刻,我只是用脸贴了贴他温热的手掌,小声说:“我可以的,和你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库洛洛呼吸顿了顿,片刻后身体前倾,连接在我们两人腰上的绳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扣紧了我的头盔,最后说道:“放心,这次绝不会把你弄丢了。”

    我们手牵着手,一前一后走进了漆黑的排水管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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