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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马背上,成珏将顾筝圈在前方。

    少年身上长期萦绕不散的药味第一次如此浓烈地灌入顾筝的五感中,仿佛这种药味已经镌刻进了她的生命簿里,在往后分分合合的光阴里,哪怕她会偶尔恍惚成珏的模样,也不会模糊这种清苦的味道。

    苍澜山绵延起伏,秀美壮阔,仿佛这世间百代光阴,人来人去,它永远在那里安安静静享受着它的宁静,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世上人事变迁,缘聚缘散。

    只是苍澜山下,有的人,却走到了此生的末路。

    余休和金木枭被全身黑甲的士兵团团围住,为首一人骑在马上,居高向下俯视二人,金木枭满身血痕,手中握剑的手微微颤动,目光依旧锐利的如同捕猎的苍鹰,没有半点胆怯。

    没有胆怯,却有遗憾,没想到他做首领的第一战,便成了末战。

    为首那人摘下头上甲胄,余休看见他,瞳孔骤然放大了几圈,似乎要把马上之人的五官都刻在眼里。

    老了不少,和自己一样,双鬓已白,再不是当年那个在先生面前和他分庭抗礼的狂妄少年。

    “余休,”马上人口气依旧如旧日的张狂,“我说过你心术不正,行为不端,一脑子歪思邪念,你还不信,如何?如今作茧自缚,你服是不服?”

    余休笑了笑,越笑越大声,笑到近乎疯狂,眼角带泪,最后才摇头晃脑说道:“成王败寇,你怎么说都行,要我服?你做梦倒是能实现。”

    说罢,他声量陡然加大了几分:“南萧啊南萧,年少时我就告诉过你,走棋要算百步,怎么,如今你我才走到九十九步,你就认为你赢了?”

    南萧未说话,嘴角紧绷,心里微微叹气:“余休,从小时候起,你就这般看得起自己,感觉除了自己,世上他人皆是傻子。”

    只是他这番话还未出口,倒让别人给说了。

    “余休,你的第一百步棋是什么,让我猜猜……”成锋从后行来,铁甲军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跟在他身后的,是无论何时都是君子端方的风不群。

    余休看见成锋,浑身一紧,数月之前,两人还在一张桌上喝酒谈天,唏嘘过往江河……没想只是眨眼须臾间,就站到了刀尖相向的对立面,余休知道成锋断然不会放过自己,因为自己身上背着成夫人一条命。

    成锋看着他,眼神幽深,看不出什么情绪,开口说话,声音也是冷冷清清的:“余休,你的第一百步是在北边,北戎的大帐中,我说的可对?”

    余休目光眯缝成蜂,瞬间迎上了成锋淡漠幽深的双目,一刹那间,余休嘴唇微微哆嗦,竟说不出一句话。

    风不群这才风度翩翩站了出来:“余兄,你想以南蛮做饵,把北线的成氏铁骑全引过来,然后北戎趁机破防北方边境,长驱而入直下京都,你这种舍己利人的胸怀风某真是比不了。”

    余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两年来的运筹帷幄早被别人识破,那方才城门外的铁骑又是?

    余休回忆起方才那些铁骑的模样,从站在城墙上就浮起的疑虑终于豁然开朗。

    余休:“那些铁骑,是、是假的?”

    风不群挑眉看他,语气讥诮:“当然是假的,借了几套盔甲罢了,盔甲下的人还是你这两年挑出来的新兵。”

    风不群似乎尤其热爱往别人伤口上撒盐,继续补刀:“真正的成氏铁骑我们只请动了一百人,全在这里等着你们上勾,其余的,大概在北边给那些北方‘贵客’来个瓮中捉鳖吧。”

    余休抬眼看他:“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风不群:“一年前吧,那会儿你鬼鬼祟祟的去和一个盐商说话,那个盐商恰好是我盯了一段时间的间谍……不过,我可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想买盐,便让子溪暗中留意你,你智谋过人,怎么就没算到他呢?”

    余休冷哼一声:“我瞧成珏的武功,八成是你这个剑疯子教出来的,败在你手上,我无话可说。”

    余休话音刚落,就听到马匹嘶鸣声,成珏飞身下马,身手利落,又将顾筝抱下马,顾筝看着这么多大人物在场,不免有些紧张。

    成珏上前向成锋和风不群行礼,看着地上的两人。

    对于余休他倒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他自小有爹等于没爹,缺少言传身教,所以对他爹的那些过往风云所知有限,所以对这个人的认知唯有“叛徒”二字。

    但是对于金木枭,他是感兴趣的。

    金木枭的剑法和风不群不同,刚猛有力,又毫无废招,成珏这些年一直师承风不群,为了掩人耳目装废人,没有机会四处见识别的招数,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给他开刃的,谁知转眼间就成了即将断头的阶下囚。

    成珏很有自知之明,他才不会傻到对那位成氏铁骑的副将说:“你先让他和我过几招再杀。”

    风不群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巴掌按到他脑门上,将他往后按退了几步,似乎天下间师父的心情都是一样的,看见弟子对别门别派感兴趣,总有一种微微的酸味。

    成珏敏感的发现了他师父的小心思,轻轻一笑,站到了后面,将顾筝兜在自己身后,用自己稍显稚嫩的身躯护在了她面前。

    顾筝仰着头看他,正好太阳落山,夕阳的金光透过他的发隙打在顾筝脸上,五溪之地特有的湖风浮动衣袂,静默的苍澜山坐落四方……

    顾筝的心,在这一瞬间,仿佛进入了一种天宽地阔也唯有此人可依的宁静之地,柔软到了极点。

    余休环视众人,放声大笑,他看着成锋,他大半生的执念、荣耀和悲哀,喃喃说道:“若当初你没有放弃成氏家主之位,如今……”

    如今又会怎样?

    什么都回不去了,发生过的,在那一刻的选择,看似瞬息,其实决定了今后的漫长岁月。

    一幅画,某一笔的转折,便决定了这幅画不会回到当初。

    余休闭上眼睛,两腮扭曲,细长的血流蓦地从嘴角落下,身边兵卫眼明手急,赶紧上前掰开他的嘴,成锋却喝道:“住手!随他去!”

    兵卫依言退下,成锋看着余休倒在地上,微微睁开了眼找寻着自己的身影,又渐渐闭上双目,斑白的发丝在微风中飘动,一时之间,有种周身气力全被抽走的感觉。

    这人陪着他的时间,比父母长,比妻子长,比儿女长,他的世界唯有他看见了全貌,如今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送走他此生唯一的知己。

    成锋此刻的心,比他冷漠的外表,要崩溃的多。

    金木枭瞥见余休自尽,眼睛在人群里扫视,他发现成珏将那个小丫头护在身后,金木枭思忖着今日在城楼上的情形,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丫头在成家是何地位,但想必对于成珏来说,是重要的。

    金木枭暗中不动,等这些人收拾余休尸首的空隙,他挑准时机,突然发力,双手从他暗暗用袖中刀磨了许久的绳子里挣脱出来,目标明确只向顾筝而去。

    所有人都没料到他能挣脱出来,金木枭行动极快,风不群刚一出手就见金木枭手中有利光闪过,风不群一错手之际,金木枭就越过他扑向了成珏。

    成珏手中无剑,只得举起双手挡格,却没想金木枭来势汹汹,却没有伤他分毫,而是举重若轻从他身边掠过,转瞬之际便将他背后的顾筝挟在了手中。

    袖中刀刺入了顾筝的脖颈,细细的血流顺着刀尖下流,顾筝完全没料到这一变化,整个人有些懵,成珏退后两步,不敢上前。

    成珏:“你别伤她,她是不相干的人。”

    金木枭笑得怪异:“不相干?与我有什么关系。”

    成珏喝道:“你想要什么?”

    金木枭:“好说了,我带她走,过了这条河,我便把她放在河对岸,你们谁也别跟过来,不然,我现在就捅死她。”

    成锋和南萧看着这场变故,互相目视一眼。

    对他们来说,和金木枭这个南疆匪首相比,这个小姑娘的生命简直不值一提,金木枭用她做要挟,简直是瞎了眼。

    南萧当即挥手下令:“弓箭手准备!”

    一声令下,几十个弓箭手齐齐对准金木枭和顾筝,拉弓引弦,剑拔弩张,只等南萧下最后命令。

    顾筝看着周围的阵仗,心道完了,自己估计要交代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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