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酒终于见到了冥夜。
白衣战神静静的站在殿中，他似乎比自己上一次见到他时更加清减了，宽大的衣袍包裹着瘦削的身形，仿佛一阵风便能刮倒一般。
桑酒眼中微微发热，他看起来很不好。
“许久不见了，冥夜。”桑酒的语气仿佛再说今天天气真好一般，手已经自然的抚上了他的脸颊：“看你眼下的乌青，最近可是没有睡好？”
感受到桑酒手指上传来的温度，冥夜险些落下泪来，却闭上眼一咬牙，狠心地背过身去：“这和你没有关系。”
桑酒的手僵在半空，随后慢慢收回，握成拳头放下。刚要开口忽然看到冥夜发间的竹簪，心中柔软片刻，终是将冲口的质问打散。
冥夜继续道：“如今你已见到我，应当满意离去了吧。”
“你还不曾解释，我如何满意。”
“你还要我解释什么？”
“这应当问你才对！”桑酒提高了声音，随后又弱了语气：“冥夜，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当然有！冥夜心中无声的呐喊着，我喜欢你，我希望你一生幸福，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对我失望！
可是现在的我……做不到……
是的，冥夜害怕了。
一开始设下镜花水月，便是因为，他害怕他见到桑酒，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会迅速溃散，他怕自己面对桑酒的质问，会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可是他更怕，怕桑酒和蚌族因为被自己连累而出事……
虽然冥夜很不愿意承认，可是此次桑酒重伤闭关，天欢带军出征都让他意识到，现在的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没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他的妻子和她的族人，哪怕他是神域的战神！
没人知道，多少个夜晚，午夜梦回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墨河中一地的尸体，而他的妻子看向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痛恨和失望。
‘都是因为你，我墨河一族才遭此劫难！’
梦里的桑酒伏在蚌王的尸体上，成串的泪珠落下：‘为什么！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要遭受这样的苦难！’
数道黑气盘旋在她身旁，下一瞬，她的全身便被黑气笼罩，而最后能看清的，只有她的眼睛，然而她看向冥夜的眼神却冰凉刺骨。
‘冥夜，你欠我的，永远也别想偿还！’
每当对上桑酒毫无感情的双眸，冥夜都会惊醒。可醒来时，只有窗外的月亮泛着淡淡的光亮照在他床边，陪伴他一起熬过这漫漫长夜。然而夜尽天明后，忧愁却并未消散。
冥夜忘不了桑酒看向他那充满恨意的眼睛，哪怕知道那不是真的。
他害怕，他的妻子会对他彻底失望。
于是，他退缩了。
冥夜长长地呼了口气，好在，桑酒是不同的，她的情丝刚刚长出来，未必对自己有感情。而这，也是冥夜能狠心写下和离书的原因之一。
“从一开始便是你父王逼我，并非我心悦于你。我身系四洲三界安危，可是这些年来，你却屡屡纠缠于我，要我教你练剑修行，替你清理浊气。”冥夜嘴上说的轻松，拳头确是捏的咯咯作响。
“我已经厌倦这些，便只能将你休弃。”
“撒谎。”桑酒毫不犹豫点破他拙劣的谎言：“你前不久还说，你心悦我，想和我相守一生。”
冥夜闭上眼，艰难的吞咽了一下道：“我当时，是因为……想着，好歹与你夫妻一场……总不好成了一对怨偶，便想与你，试一试……可是，也是你自己说的，你没有情丝……”
桑酒纠正他：“我现在有了。”
“那又如何，你有了情丝也不代表我们有了感情。”既然已经开了头，感觉剩下的话也不是那么难说出口了，冥夜索性破罐破摔：“我要的，是两厢情愿的长相厮守，而不是只有一头热的演戏！”
“可是……”
“可是什么？”冥夜转身越过桑酒走了几步，嘲讽道：“我说我喜欢你，你便真的信了？你自己也说反正与我夫妻一场，会尝试喜欢我。哈，难道我堂堂上清神域的战神，竟要你一个小小蚌妖施舍感情吗？你还带我去人间，要我在凡人面前，甚至是那个离俊面前丢脸！”
桑酒皱眉解释：“冥夜……我没有……”
“你怎么没有？那个离俊，与你同为妖族，还仗着与你青梅竹马，当面嘲讽我是第三者！”
“不是……”
说到离俊，冥夜似乎有些激动，也似乎在说服自己：“是了，先前你没有情丝，所以你和他未能在一起。如今你我和离，你又生出了情丝，你正可以去找你的青梅竹马去再续前……”
“啪！”
冥夜歪着头，几缕发丝散落在颊边。
桑酒甩了甩手掌：“不好意思，只是，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让你迅速安静下来了。”
冥夜确实安静了，在今天之前，他从来不知，原来他可以如同一个市井泼妇一般，说出这么尖酸刻薄的话，和他最讨厌的样子一模一样。
桑酒生气了吧，她其实可以再多打几下的，比起心中的难过，这巴掌，一点都不疼……
桑酒确实生气了。
说了这么一大堆，没有一句是她想听的。
深吸了一口气，桑酒开口：“冥夜，你想和我说的，就是这些？”
“……嗯。”
短暂的沉默后，冥夜点头。
桑酒看着冥夜，试探性的问道：“没有别的了么？”
冥夜犹豫了一些，随后摇头。
桑酒咬了咬腮边的肉，闭上眼克制着自己，睁眼时依旧冷静的追问：“当真没有别的要说吗？”
这回冥夜不再犹豫，斩钉截铁道：“没有！”
好，很好！泥人尚有三分土性，真当她是没有脾气的么！
桑酒眼底深处酝酿的风暴终于爆发。
她怒极反笑，轻轻的笑声回荡在殿中。
“冥夜，你知道吗，当初我收到婚书的时候，和昨日情形一模一样。”桑酒似是在回忆：“无知无觉地醒来，还没搞清状况就被人在手里塞了一张纸，婚书也好，和离书也罢，无论哪一张，都是我的终身大事，而拟定它的人，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的想法。所以……”她自嘲的笑了笑：“我算什么呢？”
冥夜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一时无言以对。
“冥夜，其实，不用搞得这么麻烦。”桑酒柔声说着，走到冥夜身前：“在墨河，你说你喜欢我，我便认定你是我夫君。”
冥夜心中一颤，还不待他有所反应，便听到桑酒继续道：“如今，你要与我和离，不再做我夫君，很简单。”
桑酒凑到冥夜耳边道：“只要你说，你不喜欢我了，我即刻离开。”
冥夜浑身一僵。
桑酒退后几步看着冥夜：“你可听清楚了？”
冥夜的喉咙发紧，他努力吞咽了几下，才堪堪压制住干呕的欲望。
“你又何必，自取其辱呢。”冥夜干巴巴的拒绝着。
“是你说的，不想与我做一对怨偶。既然如此，你定然是不再喜欢我了。”桑酒冷眼看着冥夜：“只要你说，我便信，从此离开你的视线。”
只要我说，她就信么？
冥夜，你就要成功了，桑酒已经承诺会离开，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可是……冥夜盯着地面的砖缝，仿佛那里有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眼睛一错不错的瞪在那里。
“我……咳咳……”
刚吐出一个字，便觉嗓子沙哑的厉害，冥夜呛咳了几下，艰难道：“我不……喜欢你……了……”
桑酒冷眼看着冥夜，明明那么为难，明明连句话都说不完整，却还是如此坚持吗？
冥夜啊冥夜，你多提一句我迟早都会知道的事情，又会怎么样？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都不敢抬头。”桑酒抚摸着冥夜的后背，掌心的温度隔着衣料传了过来，却只叫冥夜脊背发凉。
“冥夜，看着我。”
仿佛被蛊惑一般，冥夜抬起了头。
“冥夜，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桑酒轻声道：“若你还说得出来，我便如你所愿。”
冥夜对上桑酒的眼睛，只一眼，他便再也离不开了。
他所见过的桑酒，是冷静的，温柔的，哪怕是醉酒后，也带着快意潇洒。
而现在这双眼眸中，盛满了他的身影。
她心中，是有我的，我可以这么想吧？
冥夜有些恍惚，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他和桑酒的初识，月下醉酒的暧昧，第一次合修的亲吻，他赠她满天星辉，她回赠他珍珠……
看着冥夜发红的眼眸，桑酒亦是难过，为什么，他为什么总是这样？
这是她给他，最后的机会。
冥夜看着桑酒，眼前却浮现出梦中被黑气缠绕的桑酒。
梦中的桑酒，是那样的绝望，眼神愤懑又决绝，她在一群尸体中肆意癫狂的笑着，然而在最后收住笑的那一刻，那漠然的眼神却让人瞬间汗湿一片。
那阴翳的桑酒和面前的桑酒在冥夜眼前不断交替，最终重合在一起。
冥夜看见面前的人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如白纸一般的面容震惊的望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说话了。
他听见他说，桑酒，我不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