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列娜从床上醒来,发现自己的左手被和床体拷在一块。和她之前对待谢尔盖的方式如出一辙。而谢尔盖穿戴整齐背对她站在窗边。她下意识缩了下身子,很快发现这里不是熟悉的卧室。窗外的景物也和莫斯科市中心的房子不同。

    “这是哪儿?”

    “安全屋。我们在普里皮亚季。”谢尔盖转过身来,指了指她腕上的手铐,“如果你不想失去一条手臂的话最好不要乱动。”

    列娜的整条手臂顿时变得僵硬起来。她强撑着问谢尔盖把她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卡尔弗特悬崖核电站的爆.炸加速了美国的分裂。”他的眼神意味深长。

    “你疯了!”列娜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你要炸核电站?”

    “是啊,我疯了。”谢尔盖从喉咙里挤出几声低笑,“但这本来就是可以预料的,不是吗?我恨这个国家,恨它杀死了我的父亲,恨它毁了我的孩子,我恨它的一切,我要亲眼看着它毁灭!”

    说罢走去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正报导着恐怖分子闯入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新闻。

    “知道么?我真希望那群zheng府的走狗能找到这里来。这样当我们俩的尸体被拖出去的时候还会是在一起的。”

    他看向她,脸上带有一种狂野的、难以名状的兴奋感。而列娜感受到的只有毛骨悚然的恐惧。

    “看不出来吗?这不过是玩笑话而已。”他似乎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

    “这并不好笑。”列娜说。在她眼里,他兴许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谢尔盖哼了一声关掉电视,“我的行动还没开始呢。”

    “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要掩盖大丑闻,最好的办法是先演一则小丑闻。”他说,“那些硬闯核电站的人不过是个幌子。我雇他们来捣乱,这样一来上面就会派我带队前去调查。如此我才能光明正大地进入到核电站内部。”

    他伸手指向窗外道,“你看,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这里的人们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在墓与墓之间立着昔日伟人的塑像。石头或铜铸造的面孔也无法掩盖他们是冷血残暴的独.裁.者的事实。他们活着的时候不许人们发出声音,死后仍站在这里扮演着监督者的身份。是的,出于某种需求适当的伐木是可以理解的,但如今每一颗树木都在苏联的镰刀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

    列娜试着安抚他的情绪。她说,一个人被迫具有更强的精神韧性、超越自己年纪的思想高度说明这个环境是很糟糕的。但不妨将自己从仇恨中解放出来,换一种方式,你依然可以得到幸福。

    而谢尔盖却说,一棵树要是被砍去树枝,会从靠近根的地方长出新芽来。但那只是外观上看来如此而已,新芽是不可能再成长为大木的。*

    “从我得知父亲死亡的真相开始我的一生注定是绝望且充满仇恨的一生。这份怒火我也曾尝试压制它。我对着镜子说:‘谢尔盖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程在等着你。’可我只剩下满腔的愤怒,还要装作一切都好。在那之后我就把怒火锁进心里,开始正确地思考,正确地生活,抛弃良知和尊严不顾一切地往上爬。如今时机成熟了。只要撕下伪装,那仇恨就会进裂开来,像子.弹般穿透这里的黑暗。”

    谢尔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从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在摧毁苏联这件事上,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没人可以审判我,因为有罪从不是犯错的人,而是那些把他们变成这副模样的人。”

    列娜明白,眼前的男人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那苏联不复存在之后呢?你想要做什么?”

    “谁知道呢?”谢尔盖漫不经心望向窗外。天还没亮。暗灰色的一大片,被雾气笼罩着。正如同他无望的人生,毫无生气。

    “假如我有野心且能压制住其他人,那我将成为下一任统.治者。我将杀光所有和我一同反抗的领.袖而人民称我为慈父,然后将自我意志强加于人民身上制造同样的灾难和悲剧。直至有人将我推翻。”

    “或是哪个贪婪的人抢先我一步成为下一个混蛋。而我会因反抗战争中的卓越表现被授予勋章。我会过上悠哉悠哉的好日子。当然,这只是暂时的。很快流言蜚语将传播开来,局时我会背负莫须有的骂名然后被以叛国罪处决。”

    “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死掉。在反抗战争中死去。没人会阻止我的英勇事迹被传颂,因为死人不仅威胁不到活人还会为他们背书。而你不出意外的话,将会在监视下过完富足安稳的余生。”

    “那孩子们呢?他们该怎么办?”

    “他们是不幸的。”他回答说,“他们不该遭这样的罪,还是早点解脱了的好。”

    列娜的表情变了变。谢尔盖确信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同情。

    “你是在怜悯我吗?”他凑近她,脸贴脸,鼻尖对鼻尖。列娜甚至可以清晰感受到他吐字间呼在她脸上的热气。

    “亲爱的小傻瓜,千万不要怜悯一个等待复仇的人。因为没有比他更下贱、更坚韧、更具满腔怒火的人了。我的愿望就是和苏联一起死去。”

    就如同从末真正体会过活着的感觉,他也从不畏惧死亡。但列娜还是一脸担忧的模样。

    “你在害怕什么呀?害怕一切会变得更糟,或者成为他国的奴隶?可是我们现在遭受的剥削和压迫不也是真实存在的吗?我问你,我们在高压之下过的快乐吗?获得幸福了吗?难道母亲生了我我就注定要属于这个国家,要去当兵杀人,全盘接受它的一切吗?”

    他的眼神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悲伤。甚至是极度绝望的悲伤。

    “如果你真的怜悯我的话,列娜,就请亲吻我的墓碑吧。我能感受到。”

    谢尔盖放轻了声音,带有一丝恳求的味道。他塞给她一把车钥匙,目光在她的嘴唇上短暂地停留了两秒,又克制地移开视线。

    他看上去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讲。只是整理了一下领带便踏出了房间。步履轻快,和无数个早晨上班时的那样寻常。

    她想喊,想叫,想阻止这场别离,但万事已成定局。列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视野里消失,而她却无能为力。

    一刻钟后手铐从腕上脱落,像是某种早已设定好的程序。

    列娜赶忙爬下床,抓着车钥匙匆匆跑出了安全屋。屋外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副驾驶的位置上有一个袋子,里面装有她的手机、两张去美国夏威夷的机票,一本伪造的护照和一顶金色的假发。护照里夹着几张美钞和谢尔盖手写的便签。内容大意是他早些时候以她的名义邀请她父亲去机场汇合。他还提醒她不要使用手机。因为俄phone8自带监听系统,即便是关机系统也会继续将窃听到的信息传入云端。

    通过后视镜,列娜看到后座上是她用来装穿越机的背包。背包鼓囊囊的,从形状上来看,穿越机应该就在里面。

    她打开车载收音机,频道里的主持人正在播报克格勃反恐调查组将于今日到达核电站勘察情况。这就意味着用不了多久谢尔盖就会行动。到时候整个切尔诺贝利将陷入恐慌:迎来大停电,交通瘫痪。甚至引发更大的灾难。

    列娜不敢再想下去。她踩下油门,以最快的时速朝莫斯科机场驶去。就在她前脚进入市区的一刻,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地面都跟着颤抖。路上的行人停下脚步,议论纷纷。就连不少车主也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张望。

    恍惚间,一股沉重的无力感袭上心头。列娜浑浑噩噩地走进机场,机场的屏幕上正播报着最新快讯。

    [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第四号机组发生爆.炸。原因不明。目前当地委员会正在组织居民有序、尽快撤离。同时呼吁广大群众短期内不要前往普里皮亚季等周边地区……]

    列娜在候机厅找了个角落坐下,把头垂的低低的。她想闭上眼捂上耳朵,躲到一个接收不到新闻的地方去。可像这样的机场屏幕无处不在,真叫人无法忽略。待在这儿的每分每秒对她来说都是极致的煎熬。

    好在想到父亲马上就会出现,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焦虑。可距离登机还有十分钟的时候他还没有来。列娜忍不住将手机开机。屏幕上立刻跳出一长串的未接电话——都是父亲的号码。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回拨,电话再度打了进来。

    列娜接起电话。

    “娜娜你在哪儿?”

    “我在机场。”

    “谢尔盖的事情你有参与吗?”

    “我完全不知情。”她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父亲连说了两遍。

    “我相信你,我的女儿不会撒谎。既然如此,娜娜你回来把事情跟克格勃的同志讲清楚。他们都是讲道理的人,不会难为你的。”

    “爸爸!”列娜刚想反驳,却听见那头似乎有陌生男人的低语。

    “再和她……拖延时间……正在确认……信号位置……”

    列娜的心一沉,慌忙挂断了电话。她佯装镇定地起身,加快步伐绕去机场的另一端,找了个垃圾桶假装很随意地把手机扔了进去。

    等她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一群穿制服的人黑压压地涌进机场大门。引起一阵骚动。

    与此同时,广播响起,宣布国内航班全部取消,国际航班延时十分钟。

    “莫斯科机场临时封锁用于排查可疑人员。请大家配合,耐心等待。”

    眼看那些家伙分散开,其中一批人气势汹汹朝自己这边奔来,列娜情急之下躲进了卫生间。她没了手机也没带手表,只能凭着感觉掐时间。

    约摸十分钟后她才心惊胆战地从里面出来。正巧有人从隔壁的男卫生间出来。她瞥了一眼那人却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因为那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前夫亚历山大.契科夫!

    即便列娜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慌乱,但两人擦肩而过的一刹契科夫还是警敏地停住脚步,伸手拍了拍列娜的肩膀。

    “女士,请您等一下。”

    列娜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她戴着假发,又故意眯起眼,好让自己看上去不一样些。但契科夫一开口便打碎了她的幻想。

    “科斯杰科夫人,请跟我们回局里配合调查。”

    列娜转身就往女卫生间跑,但契科夫手长腿长,三两步就追上了她。他向她亮出手铐,“如果你不配合的话,那就只能委屈你了。”

    列娜顿时就蔫了。那滋味她可不想再来一次。只得按他的要求双手抱头蹲到墙角去,然后满怀怨念地看着契科夫拿过她的背包。

    她看着他从里面翻出了穿越机以及她带来的那把手.枪。

    “这是什么?”契科夫拿起一本书,翻了翻。笑着对列娜说,“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逃亡还不忘带本诗集。”

    列娜也很纳闷她的包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但那暗绿色的烫金封面她在谢尔盖的书架上见过。很可能是他不小心装进去的。

    契科夫把几样东西大致检查了一遍又装回到背包里,然后拎起包对列娜招招手,示意她跟他走。但列娜却一动不动。

    “科斯杰科夫人,别让我为难——”

    “可乐。”列娜突然打断道。

    “你说什么?”

    列娜又重复了一遍。契科夫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下意识舔了下后槽牙,列娜知道那是他紧张时才会有的动作。于是她对他说,别装了,我知道你经常服用违禁品,而且你是从马克西姆那里拿的货。就是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子。他以前在宣传部工作。前段时间你们截下了一批美国货。一部分分给了你的同事安东,其余的一半卖给了一个叫弗拉基米尔的有钱人,叫你们大赚了一笔。剩下的四箱可乐还藏在你家的壁橱里。按照你的饮用习惯和速度,目前应该还剩下34罐。我说的对吗?

    契科夫的眼里失去了平静。他变得惊恐起来,声音也不由得拔高了不少。

    “科斯杰科告诉你的?他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的,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列娜盯着他的双眼,缓缓说道,“他收集了很多对你不利的证据,只是出于对你的信任才没有找你麻烦。”

    她故意摆出一副很失望的样子。她太了解她相处七年的丈夫了。先前他是因为崇拜谢尔盖才进入克格勃工作的。如今身为谢尔盖的手下,他对他仍充满敬意,虽然她猜谢尔盖对他都没什么印象(因为他在工作上并不出色)。

    列娜可以很确定地说,他并不适合克格勃这份工作。因为他胆小懦弱,优柔寡断,喜好感情用事。而作为一名克格勃,他所缺乏的正是最为致命的。

    列娜话锋一转,将契科夫从愧疚中唤醒。

    “但我不一样。亚历山大,你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要么你放我走,要么我们一起完蛋。”

    契科夫抿起嘴唇沉默不语。看得出他在做思想斗争。

    “好吧,”他终是松了口,“但这个,”他指了指手.枪,“你不能带走。”

    列娜无所谓地点点头。那把枪本就是她从他手里抢来的,今天就当是物归原主了。

    列娜再三向他保证自己不会把可乐贩卖链上的人说出去,契科夫才如释重负。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他亲自把列娜送上了飞机。

    直至飞机起飞驶离了跑道,列娜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她打开背包掏出了那本诗集。一方面是出于好奇,一方面是想缓解一下紧张情绪。但随后发现自己压根儿无法静下心阅读。

    列娜囫囵吞枣地看完了几首甜的腻人的情诗,随手翻到了最后一页。本应是一片空白的封底却被人添上了文字。

    列娜认出那是谢尔盖的笔迹。是他自己写的诗:

    《倘若我是一只鸟》

    倘若我是一只鸟

    我将飞往一个没有仇恨的地方

    那里阳光正暖

    微风不燥

    那里会有我心爱的姑娘

    冲我微笑

    我的心将再次复苏

    怦怦直跳

    那滋味

    正如我第一次见她时咀嚼的青草

    迸发出苦涩又香甜的味道

    可惜啊

    一切都只是空想

    我哪有翅膀

    也不能飞翔

    被囚于笼中

    等待着死亡

    不再为新一天的到来而欢欣

    也从不因她不爱我而悲伤

    既然卑劣地苟活是慢性死亡

    那便让我打碎这罪恶的赤轮

    升起一个新的太阳

    列娜泪流满面。她透过舷窗最后一次向苏联的方向望去。天际边裂出一道口子,露出的血红色的太阳之肉正散发出平和而耀眼的光芒。

    十个小时后飞机在夏威夷降落。列娜强打精神马不停蹄地转机前往洛杉矶。租车的时候又遇到了那个拼命给她推荐漏油车子的奸商。积攒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列娜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转身走去了另一家车行。

    她再一次进入到卡尔弗特悬崖核电站的辐射隔离区,黄昏时分终于抵达了那座无人区小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佝偻地坐在门前的摇椅上。

    “巴沙!巴沙!”

    列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车里钻出来奔向他。但巴沙只是静静地坐着,一点反应都没有。待她走近,他才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里写满茫然。

    “你是谁?”

    “巴沙!我是列娜,谢尔盖.安东诺夫的女儿呀!”列娜紧张兮兮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陷入深思。

    过了好一会巴沙才慢悠悠开口,好似刚从梦中醒来。

    “列娜你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列娜说着朝屋里望了望,“那些孩子呢?他们回来没有?”

    巴沙无力地摇摇头。

    说话间起风了。列娜提出先进屋聊。巴沙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扶着外墙一点点挪动脚步。列娜慌忙将他搀扶进了屋里。她发现,不仅是走路,他讲起话来也愈发的吃力。

    巴沙断断续续地向她解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因: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再度发生爆.炸,相当于分裂出一个新的时间线。两个世界的量子力量叠加压在他身上。这让本就处于时空旅行中的他迅速衰老。虽然他的外表看上去不过四十岁上下,但全身的器官已经衰竭,宛如一个迟暮的老人。

    列娜懊悔不已。假如她没有和谢尔盖接触,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巴沙还会是健健康康的。他们会一起想办法让世界回到原先的轨道上。

    “不,这不是你的错。因为一切都是禁区的选择。”巴沙冲她露出一个安抚性质的笑,只是难掩疲惫。

    “给我讲讲你身上发生的事情吧。”

    列娜讲的很慢,因为巴沙已经和真正的老人没什么区别了。他的视力和听觉都大幅度下降,脑子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隔一会儿就会忘记先前的谈话内容。

    当听到昔日好友安东诺夫没有逃出来的消息,巴沙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知识分子总以为所有人都是讲道理的而选择自证清白。”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眼里满是惋惜,“殊不知那些人根本不在乎他是否清白。”

    列娜没有吭声。虽然她知道父亲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但事实被这么赤.裸裸地揭示出来她还是难以接受。

    巴沙看出了她的心思,劝慰道,“你还有机会。找到那五个孩子,纠正错缪。我有预感他们没有死,只是被困在那个时空里而已。”

    他的一番话让列娜的心底燃起一丝希望。

    晚上列娜开了两瓶罐头,但巴沙只吃了一点点。到了夜里他似乎有一点儿低烧,疼的直哼哼。列娜守在床头寸步不离。她试图用各种手段减缓他的痛苦,但一切都是徒劳。看着生命被死亡侵蚀、吞噬,缓慢地流逝,没有人会无动于衷。

    列娜守了他一夜。凌晨五点的时候巴沙醒了。他说想去门口的摇椅上坐一会儿。说话时他的语调轻快,神态间完全没了沉沉暮气,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可列娜知道他就要撑不住了——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她强压下悲痛,帮他披上外套扶着他走出屋子。天还是黑的。把胳膊一伸,手肘以下的部分便看不见了。黑夜仿佛敞开的巨口可以轻而易举地吞噬一切生命。

    “阿尼亚。你来了?”他看向她,眼睛是亮的。

    列娜意识到他这是错把她当成阿尼亚了。虽然两人发色和瞳孔的颜色都不同,但若是仔细看,五官眉眼间也确实有相似之处。

    “阿尼亚,来我身边……来呀,快来,阿尼亚……”

    此刻他在真心实意地呼唤她。列娜走到他身边蹲下,轻轻握住他的手。手背上,灼烧留下的疤痕依旧触目惊心。她强忍悲痛,可泪水还是不小心滴落到了他的手上。

    巴沙颤抖着伸出手帮她拭去泪水,柔声说,“别哭,阿尼亚。我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他向她述说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爱意与忏悔。说了好多好多,讲累了,便有些吃力地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两人紧贴在一起,就像一对真正的恋人一样。

    列娜有些困了。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巴沙的声音。

    “你看,天亮了。”

    列娜努力撑开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望去。天际边,朝阳正缓慢地、一点点从地平线处升起。而当她扭过看向巴沙的时候,他早已安详地去了:胳膊无力地垂下,眼睛合上再也没有睁开。只有嘴角还残留着一抹幸福的微笑。

    先前每次巴沙笑的时候列娜都不敢直视他的脸,只觉得可怖。但如今她久久地凝望着他不再有生气的面庞,品味着无法言喻的痛楚。那滋味悠长、悠长。

    列娜一动不动地坐在台阶上。她突然觉得自己近一个月以来的生活都是虚假的。所做的,所说的,所体验到的一切也全部是她臆造出来的一场梦。

    可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朦胧的不真实感受消失了。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现实,无可置疑。

    列娜拆下后屋的一块木板,用小刀刻上了一行字:

    [一位勇敢的旅行者:他的躯体安眠于此,而灵魂将携其挚爱回到最初的家乡]

    她挖好坑,安葬了巴沙,痛快地大哭一场,将这些天来的压抑和痛苦全都发泄出来。

    收拾好情绪,她才开始动手检查穿越机。除去被子.弹击碎的显示屏,只有两个零件需要修理。好在这两个零件的型号洛杉矶当地就有卖。

    列娜开车到达市区,发现周围人都在议论苏联的事情。通过橱窗里的电视画面她了解到,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没多久,白俄罗斯、乌克兰、爱沙尼亚等多地同时爆发反抗行动。苏联的暴zheng将人民团结在一起。军队虽然开展镇压活动,但效果并不显著。立陶宛已借此机会宣布独立。苏联zheng权正摇摇欲坠。

    站在她旁边和她一同看电视的是两个当地的中年男子。他们的交谈中提到了谢尔盖。

    “知道么?那家伙根本不是谢尔盖.科斯杰科而是个冒名顶替者。他以前的邻居中有人认出了他。据说他父亲当年就是个卖.国.贼。”

    其中一人转头对同伴说,以一种轻蔑的口气。

    “苏联那么强大的国家就是被这种人搞的乌烟瘴气的。不过呢,苏联没落了,我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实在过于刺耳。列娜刚想要反驳就又听见他们说,苏联zheng府发布了对列娜.科斯杰科的跨国通缉令。赏金高达三十万卢布。

    列娜掉头就走。她很清楚自己不能再在这个世界耗下去了。她必须尽快准备第二场穿越。

    不眠不休地忙乎了两天后列娜终于调试好了穿越机。她带上它在卡尔弗特悬崖核电站废墟附近转悠。当经过一处栏网的时候,屏幕亮起。伴随着熟悉的噪音,列娜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迎接即将到来的穿越。

    再睁眼,已是夜晚。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各种五颜六色的灯光晃的人眼晕。到处都是繁荣的景象。高楼大厦挂着的也不是苏联的旗帜和宣传标语,而是性感女郎露出白花花的大腿以及挑逗的广告词。这给了列娜不小的震撼。

    街道两侧是一间挨一间的店铺。她紧张地捏紧了手里的穿越机,努力辨认不停地闪烁着的招牌上的英文字母。虽然她教过的学生里有讲英语的孩子,但她的英文词汇量还很匮乏。正因如此她不敢贸然进入任何一间店铺。

    列娜从街头走到街尾,最后停在了一家店门口。只因招牌上的三个单词她认识俩。

    SEXUAL TOY SHOP

    “第一个词,呃,嗯……不认识,toy是玩具,shop是商店。玩具店,就是它了。”

    列娜自言自语道,满意地推门走了进去,然后立马就后悔了。

    那暧昧的粉红色灯光,还有架子上摆着的一排排形状各异的……咳咳,确实是玩具没错,但显然不是孩子们玩的那种。

    她正要退出店铺,穿着低.胸装的店主走过来很自然地跟她打了个招呼。看样子两人是认识的。

    列娜将目光从触手形状的**上移开,定了定神,询问这里是不是洛杉矶。在她原先的世界里,俄语是全球通用语言。几乎所有不同国家的人都会说上几句,尤其是美国人,很多都跑去了苏联。

    可店主却皱着眉,一副完全听不懂的样子。列娜只能无奈地切换成磕磕绊绊的英语。虽然沟通起来很费劲,但至少可以确定这里就是2013年的洛杉矶。

    “苏联现在怎么了?”列娜问。

    “问这个干嘛?”店主嘟囔道。看列娜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掏出手机输入了“苏联 解体”的关键词并贴心地将界面翻译成了俄语递到列娜眼前。

    [……1991年12月25日,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宣布辞去苏联总统职务。12月26日,苏联最高苏维埃共和国院举行最后一次会议,宣布苏联停止存在,苏联正式解体。]

    这个世界的苏联解体了。列娜哭了,因为她又想起了那个男人。

    一个从未得到过爱的人,又怎么能指望他将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以正确的方式给予别人呢?

    他固执地把她拴在身边,不仅伤害了她,毁了她,也没能使自己得到拯救。反倒是在毁灭的道路上愈走愈远,以致于连理智和逻辑都无法对他起作用。直到他死后这份束缚才被打破。但他身上的一部分却永远停留她的身上。她在某一刻仍被他的阴影所笼罩。

    世上有时会出现一种非常深沉且强烈的复杂感情,人们常常称之为爱。而其中又掺杂着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愧疚。她一时之间无法断定自己是不是曾经用爱情最最荒诞的形式爱过他。

    不过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因为他已经湮灭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样。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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