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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这座城位于东方明珠和六朝古都中间,旧城新潮在此交融,特别是那座摩登不夜城流行的东西,这朝兴起,没多久这里就会连带着开了好几家西洋的馆子。

    二人坐在临窗的卡座里,精致的珐琅小花瓶上装点了几支红得惹眼的玫瑰,侍应端上来一份鲜奶油蛋糕和一份浇了蜂蜜的水果西饼,浓郁的黄桃果酱随着西饼切开的口子源源不断地流入盘子中。最后他把一杯咖啡放到桌子中央,问需要糖还是奶。

    陆沉瞥了一眼正打量着咖啡杯的你,便让侍应把两样都留下,而后他把糖和奶都倒了一些进咖啡里,深褐色的咖啡液被搅出漂亮的大理石纹。

    “要试试看吗?”陆沉把杯子推到你面前。

    你见他娴熟的手法,便问:“你以前常喝?”

    “嗯,咖啡的提神效果很好。”他说。

    你端起杯子浅抿了一口,即便有糖奶的中和,可咖啡本身的独特味道对初尝者来说也不是立刻就能接受。你很快就转投到甜点的阵营,蓬松细腻的奶油和酸甜可口的果酱显然更容易俘获味蕾。

    陆沉看着你吃那份奶油蛋糕,随手端起被你推至一旁的咖啡,加了糖奶的咖啡口感变得更丝滑,这种搭配不似他喝惯的,但味道也不至于无法入口。

    “待会回去的时候,要顺路把好消息捎给孙先生吗?他一定也在等这个结果。”陆沉说着,目光落在你放在桌边的信函,那是学校专门用来寄发函件定制的特殊信封,封面上印着中医院的校名。

    你嘴里的蛋糕还没咽下去,只能点头应着,眼睛笑得弯成两道月牙。

    “慢点吃。”他的目光悠悠移走,似是不经意地投向窗外的街景。

    这间咖啡馆在租界附近,街上不乏一些洋商经过,四周的建筑基本都是西洋楼,跟租界外的青砖白墙就像两个不同的世界,外面的人眺望里边的风景却无法进入,里面的人也鲜少踏出这片单独圈出来的世外桃源。

    你顺着陆沉的目光看过去,街对面一栋被竹制脚手架围绕的白色洋楼很是惹人瞩目。你又回头望向他,却从中察觉到一些不寻常,若是放在以前,他的情绪可从来不外显,面上虽笑实则心冷,哪会像如今这样如此轻易就被你捕捉到他的情绪。

    许是你的视线不加收敛,他转头笑问:“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在想你在想什么。”你咬着空叉子调侃道。

    他轻声笑了笑,伸手把你的叉子拿走放到一旁,不接你的绕口令。但你显然不想就此让他逃过,又问:“那栋洋楼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孙先生没有告诉你,那是即将完工的医院吗?”他反问。

    你确实没听孙先生讲过,但是直觉告诉你这不是值得他看出神的理由,“或许不仅仅如此。”你直言道。

    陆沉沉默了片刻,这回他没有打马虎眼,语气平淡地讲起那段灰暗的往事,曾经的悲恸在年月的消磨下变成水底光滑的石头,变成可以挥手既散的浮烟。

    那座小洋楼曾是陆母的故居,那日天气晴好,明媚的阳光与挚爱的提琴陪伴她迎来了生命的终点。可她本不该如此早逝,只因一场横祸,一位庸医,还有始终迟来的良药。

    他从不信留存于世的生者能给亡人什么在天之灵的慰藉,这些话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对死亡束手无策的无力感,说到底是给自己慰藉。

    你有些后悔提及这个沉重的话题,陆沉却自然地转了语调,用他洞察人心的本领替你开口。

    “不必忌讳这个话题,大树倾倒,种子会在它倒下的地方汲取养分,生根发芽。新树不会因此而停止往上生长,不是吗?”

    那时的小树苗早就逃出了阴霾,长成无惧风雨的参天巨树,拥有为他人乘荫的力量,受他庇护的人只需要仰望他,而不是可怜他。

    “独木不成林,努力生长的树先生也不要忘记低头看看新的树苗。”你颇显得意地扬了扬头,小苗或许不能替巨树做点什么,但是可以陪他同甘霖共白雪。

    陆沉微微一愣,随即眼眸柔和下来,小姑娘不甘于与花斗艳,现在更欲成木聚林,不过这个过程可能还需要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拿起外套搭在臂弯,走到你身边,用手轻轻拍了拍你的发顶,说道:“小树苗可得快点长。”

    回去的路上途经孙宅,孙篱得知你考上学校后,并没有表现得有多欢喜,只是平平淡淡地点头应了一句“知道了”便再无其他。就在你苦恼地揣摩他的心思时,却听到他说明天早点过来。

    拜师这事照例得有师门前辈在场见证,人多也能多出几分热闹,可孙篱的几个徒弟都留在了医馆,第二天在场的就只有陪你过来的陆沉一个了。

    孙篱端坐在太师椅上,神情肃穆地望着跪在身前的姑娘,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今日总算要进师门了,他心中却有些五味杂陈。

    静默片刻,孙篱朗声念道门中规矩:

    “凡我孙篱之徒弟,必遵循祖师教诲,需怀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在疾厄前不得自虑吉凶,护身惜命,恃己所长,傲然自得。切记含灵之命,重逾千金,省病诊疾,详察形候,纤毫勿失,处判针药,明辨道理,勿得参差。”

    孙篱的话字句震耳,往日由师兄师姐说到的誓词,成为他对你的教训,你当下俯身把额头抵在手背上,一字一句地回答:“遵循师命。”

    “好,现在站起身。”

    你先是一愣,随即悠悠起身,便听到孙篱说道。

    “从此以后你须自矜自重,不皎不昧,跪天地跪父母,除此之外不得为他人屈膝,你可答应?”

    此言一出,你不由得眼眶酸涩,人们常说师长如父,你从先生这儿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从未拥有过的来自父亲的关心,不掺杂一丝利益的关心。

    你揉了揉快要溢出眼眶的泪珠,伸出双手躬身作长揖,“徒弟允诺。”此为旧时的大礼,不比跪拜跌份,也给施礼者留了该有的尊严。

    做师傅的说完教诲,做徒弟的听完训,该走的程序都做完了,陆沉恰时把备好的茶递到你手边,示意你给人敬茶。

    你端着茶来到孙篱面前,躬身举杯,脱口而出:“先生,喝茶。”

    然而此刻,四周顿时寂静无声,你见茶没人接过,不禁抬头瞄了一眼孙篱,他依旧神色如常,倒是陆沉在旁无奈长叹。

    “痴儿,还喊先生?”孙篱终归是露出了些许笑意,接过你手中的茶喝了一口。

    你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师父”。

    仪式完毕,孙篱问起入学的时间,那都是开春之后了。

    开学那天,你得知陆沉要出远门到香港走一趟,他早前提过一次,你没料到正正好就是这天,上学的兴奋瞬间就淡了许多。

    陆沉见你坐在那儿一副蔫茄子的模样,便朝你招招手,道:“来,送你一个开学的礼物。”

    你看到他手边放着的提箱,兴致不高地应了声走到他面前。他抬起手轻轻把一个珍珠花夹别到你的发髻边,乌黑的发丝衬得珍珠愈发润白,发夹本身并不大,是你偏好的低调精巧的款式。

    “不是盼着上学很久了吗,打起精神来。”他挽起你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随后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枚银质的领夹。

    这回你自然认得这个夹子的作用,也晓得他的意思,可你心里别扭不想听他的。你拿起领夹,跟上回一样,作势要别他头发上,陆沉却也不避,偏偏还低了低头谦让着你,笑盈盈地无限纵容你的调皮。

    最终你还是没有搅乱他用发蜡整理好的头发,伸手的方向拐了个弯,把领夹规矩地别到他暗红的领带上,顺带用手熨平衣襟上细微的皱褶。

    “这次你要在那边待多久?”你问。

    陆沉握住你整理衣物的手,一边思索着,一边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你的指节。

    “嗯……大概要半个月,到那边后我有空就给家里挂电话。”陆沉环住你的腰,低头轻轻抵了抵你的前额,又问:“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

    你心想只要人回来就行,但话到嘴边又不想说了,便改口道:“那想办法弥补空缺了半个月的春天。”你本想看他为难的模样,但他却不思片刻就答应了。

    这会儿,周严过来通知屋内的人已经备好车,他目不斜视地进屋,拎过陆沉的行李箱先一步离开。陆沉则牵起你的手搭到自己臂弯里,一同走到门口。

    轿车先是驶往学校的方向,陆沉目送你进了校门才让人掉头开去火车站。他朝坐在副驾的管事吩咐好府上的琐事,又着重交代让他把一些不打紧的内务账交给夫人练练手,他只需从旁提点。

    “好,我有分寸。倒是公子您此行要多加小心,外头不比以前,现在越来越乱了。”周管事是府里的老人了,他遵循前朝旧制一辈子,一时半会也难以改变。

    管事说完又转头望向开车的周严,常挂嘴边的一套说辞听得周严耳朵都起茧子,但每回他还是会默不作声地听着,末了不咸不淡应一句当作听到了。

    火车的汽笛发出尖锐的长鸣,催促着月台的乘客赶紧上车,周管事在月台上目送他们离开。

    在人潮缝隙间,陆沉隔着车窗仿佛看见了一个颇为眼熟的人,暗红的眼眸骤然一缩,他忽地站起身,可火车已经缓缓启动,与月台渐渐错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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