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柳树刚抽了新绿,天空中下着毛毛细雨。
母亲带我去寺庙拜佛,我跪在蒲团上,无比虔诚地求神佛保佑:吴家一世安稳,我能觅得良人。可能是我索求太甚,神佛并没有保佑我。
三月中旬,皇帝赐婚,我被指给了四皇子临郢。
那年我十一岁。
突如其来的赐婚,让家人惊喜不已,四皇子比年长我三岁,为人稳重,是良配。
当朝,父亲官居正一品,深受皇上倚重,太傅府声名显赫。八年前,父亲致士后,家中再无人为官,门庭落寞,现如今得皇帝赐婚,吴家顿时声名鹊起。
幼时,父亲带我进过宫,我见过四皇子,但那时年少,我与他也并未深交,所以对他知之甚,听父亲说他是个很好的人,性格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实乃大丈夫。
四月初八,大婚。
太傅府热闹非凡。母亲和新翠天未亮就为我梳妆打扮,新翠欢欣地跑进跑出,激动不已;母亲一会儿开心一会儿忧愁;父亲在闺房外来回走动;年仅七岁的弟弟瞧着阖府上下张灯结彩,高兴地左顾右盼。
我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母亲的愁容让我心揪,我按着她搭在椅背上的手,“母亲,嫁得又不远,我会时常回来看您和父亲。”
母亲含泪点头。
多年后想起,王府离太傅府就两条街,我却未回过几次家。
那日,皇上也来了,隆重的程度让我此生难忘。
繁文缛节多得数不胜数,回房时,我已经累得不成样子,却还要规规矩矩地等他来。
月亮爬上中庭时,外面一切都安静了,我顶着盖头,强撑着眼皮,坐在铺着红色被褥的床上,竖起耳朵听着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咯吱”一声,门开了,有人推门进来,我霎时紧张得头脑发胀,四肢僵硬。
“四殿下,请喝合卺酒。”其中一个侍女说道。
“出去。”他的声音毫无感情,冷冷地说道,听闻他的不悦,我心里一沉。
“是。”
听着她们几人退出房间,我的心悬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狠狠地攥着手中的帕子。
在我毫无准备时,他挑掉了我的盖头,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后,将手中的酒递给了我。
我愣神瞧着眼前这个长身玉立,面若冰霜的男子,他就是我期待了大半个月的人吗?
我起身,抬手绕过他的胳膊,身体靠近时,我连看都没敢看他一眼,闭眼喝了酒。
算是礼成了。
新婚之夜,我与他同床共枕,却并未圆房。他躺在我身边沉默不语,我则紧张地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吴妤初,你还记得我吗?”他突然翻身面向我,在我耳边问道。
我略一思忖,轻声道:“模糊记得。”
“你骗人。”他轻笑道,“你那时不过六七岁,隔着大殿,你怎么可能记得清。”
我嘀咕道:“不是说了模糊吗?”
他靠近我,“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往里面移了移。
他又笑了,“怕什么?”
我脸红了,不过他肯定不知道。夜里,我听着他浅浅的呼吸声,渐渐放松下来,好像没那么怕了。
次日,天微微亮,我睁眼时,他已不再身旁。
我叫来新翠,她是我的贴身侍女,从小便跟着我。
“殿下呢?”
“一早便出门了。”新翠端着热水放下,转身说道,“夫人,我为您梳头吧。”
听到这个称呼,我有点恍惚,一夜之间,我就从父母膝下的孩子变做了他人妇,这种身份的巨大转变,让我感觉很惶恐。
梳洗完毕后,我刚踏出房门,就看见两个打扮漂亮的女子朝这边来。这便是他的小妾,李氏和宋氏,与我打听来的并无二致,李氏长相极佳,深受殿下宠爱,宋氏性情谦卑,温柔贤良,两人皆出自小门小户。
“夫人安。”她们屈膝行礼,声音温柔悦耳。
“请起。”我透过她们的面容,想起殿下。她们是如何与殿下亲近的呢?
“夫人要去宫里敬茶吗?”李氏眉眼弯弯,恭敬地问道。
“嗯。”我不想让她们察觉殿下先走的事实,淡淡地应了一声。
李氏瞟了我一眼,用帕子半遮面,笑了一声,说道:“夫人,殿下在正厅等您呢。”
我面色坦然,淡定地回:“哦,我知道。”
不知为何,我撒了慌。先生教我的君子之道被我抛之脑后。
我住在海棠苑,隔壁就是殿下的书房,再往旁边就是正殿。
当我行至通往正殿的拱门时,他身着银白色暗纹长袍,背着手闲庭信步般缓慢走来,晨光穿过树梢照在他脸上,尊贵无比。
我小步上前屈膝行礼,“殿下。”
“今日奉茶,你起晚了。”他脸上并无表情,站在我眼前,语气有一点疏离。
我未敢起身,“殿下恕罪。”
“走吧。”听到我的回答,他好像很开心,语气轻快地说。想来他是故意捉弄我。
那日去宫里敬茶,一切都很顺遂。
皇上因着父亲的关系,对我大加赞赏,要我好好照顾四殿下,夫妻同心;四皇子的生母乃德妃娘娘,她为人和善,与我说了很多话,却和四殿下没有交谈。我猜想,流言可能是真的,德妃娘娘有两个亲生儿子,她好像更偏爱小儿子十殿下,性格孤僻的殿下并不受宠。
我们在宫中用午膳时,十殿下前来请安,德妃娘娘一直同他说话,给他夹菜,殿下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我很心疼他,给他夹了一筷子,他抬头看了我半天。
同情,或许是一剂毒药。
父亲只有两个孩子,我和弟弟吴格,他年龄尚小,所以府中贵重的东西都在我的房里,父亲很疼爱我,教我读书写字,骑马射箭,时常惹得母亲不快,“你把妤儿惯坏了,日后在别人家免不了受委屈,一有小事就往娘家跑看你怎么办?”
这时父亲就会说:“我堂堂太傅的女儿,谁敢让她受委屈?”
是啊,太傅府的独女,本该安乐肆意一生,却为何被囚禁于这王府皇宫之中,郁郁一生。
一年前,母亲便教我打理府中事务,所以当他把家中一应事务交于我时,我并未紧张。殿下还未封王,府邸不大,相较于太傅府,简单了许多。
成婚后一个多月,我见殿下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更没有在我这里留宿过,当时李氏正得宠,我再难过也没有办法。
一日傍晚,太阳刚落下树梢。新翠小跑进海棠院,兴奋地说:“夫人,殿下今晚过来。”
我执笔的手一颤,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片。
“新翠,吩咐厨房做殿下爱吃的。”我收起笔,转身随新翠出门,却在院门处停下脚步。
我不想表现得太欣喜,便折回房间插花。
许是心思杂乱,不小心让花刺扎了手,我转身找帕子时,看见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一时羞赫,竟忘了行礼,呆呆地看着他。
“看什么?”他信步上前,从怀中掏出帕子,“手扎了?”
我低下头,看着他捧着我的手,用帕子轻拭伤口。
“想我过来,为何不去寻我?”
闻言,我浑身一震,不知作何回答。
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拍了拍,笑着说道:“逗你玩儿,紧张什么。”
这时,新翠回来了,他吩咐将花拿下去,摆桌吃饭。
我与他对坐在桌前,他默默吃饭,我亦无话可说。
“今日你在做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练字。”
“你还会写字?”他好像有点惊讶。
我:“略懂一二。”很多天后,得知李氏和宋氏都不识字时,我才明白他那日为何吃惊,但他是不是忘了,我是太傅的女儿,也许他不是忘了,只是不在意。
“我看看写得如何。”说着,他放下筷子,往书桌前去。
我并未推辞阻拦,家中先生说过,我的簪花小楷写得极好。
果真,他瞧了之后面露喜色,“不错。”
听到他的夸赞,我竟然很庆幸自幼读书,琴棋书画算不上样样精通,但都能拿得出手。我想日后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
一旦动了博他一笑的心思,我便失去了自己,丢掉太傅府独女的骄傲,整天想着如何与他亲近一点。
那日晚上,他留宿海棠院。
他靠在书桌前看书,心血来潮时,竟要考我诗词。他念上句,我默写下句,烛火微摇,如同我的心思。
第二日,他拿走了我写的字。
他不经意间的行为,却在我心底深深地扎下了根,那时我太单纯,或许他并不是无意,他太明白怎么博得一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