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回应。鼻腔里似乎还萦绕着幽香，似远似近，飘忽不定，让人想跟随这缕香一道离开。
“少爷，顺二小姐和您说话呢。”洛宇对自家少爷时不时傻笑的行为不甚理解，皱巴着一张脸干笑。
与此同时顺颂拔高了音量：“裴文！那个人快被打死了！”
裴文终于在双重声音下清醒过来。他揉了揉鼻子，动身站在了顺颂前面。
“有人打架你还往前凑，怎么，你也想挨揍？”裴文侧过半张脸，冲顺颂挑眉。
顺颂总是想不明白，为何裴文总是能顶着一张帅脸说出这么欠揍的话。
“小姐，”春柳按下她蠢蠢欲动的拳头，摇了摇头，冲她轻言道，“你可不能乱来哦，当年你把裴公子打成那样，老爷怎么罚你呢不记得啦？”
顺颂假意拨弄着手腕上的镯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这个想法。
“店家，有话好好说啊，何必把人打成这样。”
裴文的小指头在腰带的荷包上勾了勾，袋子里瞬间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这是一个包子摊，店家常年剁肉和面的，手臂肌肉上布满青筋。手上脸上沾满了猪肉肥腻的油光，看起来不是个善茬。
顺颂抬手在空中比划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凑在春柳耳边说道：“春柳，那人的肌肉有那么大块，比我的头还大。万一打起来，裴文那小身板不得骨折得全身没一处是好的。”
裴文并没走远，不过四五步之隔，自然是听到了顺颂嘀嘀咕咕的碎语。
有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吗。裴文眼神幽怨。
“你又是谁？别以为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就可以来说教我啊。”店家从面团里揪出一块剂子，在案板上揉搓拍扁，算不上和善的眼神盯着裴文。
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大抵都是存了看热闹的心思。
店家嘴上功夫不断，手上包包子的动作也不停。
顺颂不禁感叹这可真是个事业心极强的男人。
今天是个艳阳天，大家都趁着这个好天气出门，这样一番平日里不多见的场面，更是让那些爱看热闹的人移不开眼。
“小子，看你衣着不凡，家里有那么几个钱吧。我这可不是你这种出身金贵的少爷做烂好人的地方。”
店家在这里经营这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之人，自然一眼看出来裴文的不一般。
常年的劳作让他感受不到蒸笼的热气，他徒手将冒着白烟的包子拿出放在了帘篦里，整个过程眼睛也不眨一下。
不知人群中谁起了头，呵斥一声：“你这么能，要不替这小乞丐还了钱？”
“就是说啊，我可不止一次看见这乞丐了，这么爱发善心，不如包了他的饭钱？”
“这乞丐也真是不要脸，刘大哥也不是不给情面的人，要不是他天天来偷，哪里会打他？”
不满的议论声四起，谴责声如潮水般涌来，一直瑟缩在一旁的乞丐闻言把头埋得更低了些，捂住耳朵掩耳盗铃。
裴文被一群大叔大婶围堵了起来，纵然他嘴皮子再厉害，一张嘴又哪里抵得过十几口人你一言我一语的。
洛宇护在裴文身边，抬手拦住某些越说越激动的人。
裴文轻描淡写地挥动右手，示意洛宇不要动手。
他慢条斯理地揭开荷包，从里面拿出三两碎银，放在了店家的铺子上：“那些包子就算我买了请他吃的。”
从裴文拿出钱袋起，周围的议论声就止了。随着碎银叮当落下，人群中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回倒是小声了不少。
“有钱不自己留着，冤大头。”
“这乞丐都不知道来偷吃几回了，就给这么点，呵，看来发善心的还得是咱们刘大哥。”
“你怎么说话呢，这小伙子和乞丐非亲非故的，能帮手一把你还想别人怎么样？”
顺颂来回拉扯着自己的衣袖，这话她可不爱听了。
她气冲冲地上前，突然的现身让裴文都始料未及。
砰——
一锭反着光的金元宝被她拍在了桌上，一旁的碎银都被震动得弹起。
霎时间周遭一片寂静。
顺颂滴溜着一双眼，来回地观察四周，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裴文瞪大了一双桃花眼，只那眼珠还在动，一会看看那锭金子，一会看看顺颂。就这么看了好几遍他才敢相信自己并没看错。
她知不知道自己拿了价值何许的钱财出来！裴文疯狂和她使眼色，无奈顺颂压根没看懂。
莫说裴文了，就是春柳看清自己小姐做了什么也是直叹无奈。
小姐今日出行闹得这般高调，回头让老爷知道了又免不了一顿说教了。
“裴文，你这么看着我干啥？”顺颂威胁地瞪了他一眼，咬着牙轻言。
裴文这小子可别当众拆她台，她可是为了给裴文出气才一掷千金的。
“现在够买下他从前吃过的包子了吗？”
顺颂不想再看裴文那张满是傻气的脸，昂了昂头颅，如一只骄傲的天鹅，一时间让人忽略了她脸上的瑕疵。
裴文盯着近在咫尺的她，听着她骄纵的发言，禁不住露出一抹笑来。
“都散了散了！围在这里我还做不做生意！堵我这儿这么久，各位是打算买几个包子啊？”
刘叔手上的动作一直未停地揉搓面团，突然松手仍由面团重重落下，激起阵阵粉末。他一声怒呵吓退了好些又要开口的人。
“走吧走吧，老刘今天真是撞大运了。”
刘叔的话如扔进鸟群中的一枚石子，很快他们就都四散开了。待到人群不再挤着，顺颂才看清了那乞丐躲藏的位置。
刘叔没有看裴文，伸手抓了几个包子走向乞丐。
那乞丐被打怕了，看着人高马大的刘大哥向他靠近，将自己团得更紧了些。
像雨天后，她家后院花园里的蜗牛一样，每每看见自己，还不待自己靠近就逃进壳里。顺颂想着。
刘叔将包子放在乞丐面前，他闻着味道了，埋在膝盖中间的头动了动，一双清澈的眼睛从透过缝隙看着。乞丐浑身脏兮兮的，唯独这双眼睛亮得可怕。
他猛地从刘大哥手中抢夺过包子，一手抓着一个，嘴巴里的还未吞下又塞进一个。
“慢点吃。瞧你这样，又不是每天少了你的。”刘叔的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拧巴着一对浓眉看了他一样，再次回到蒸笼前。
顺颂疑惑不解地看着刘大哥，她的心思写在眼睛里，让人一眼就瞧明白。
“你这女娃娃，长得不怎么样，做事倒挺豪爽。”
刘叔拿起金子，放在手上掂了掂，又放回桌上。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裴文瞬间急眼，挡在顺颂面前怒瞪着比自己高大不少的刘大哥。
骂人他不在行，家庭的管教让他没有机会接触这些污浊言语。至于打架嘛……裴文偷偷观察起刘叔的块头。
顺颂倒是满不在意，反正这样的话自小她也听了不少。她轻摸了自己的脸颊，还是有些失落地瘪了瘪嘴，真的有那么难看吗，自己看久了也都习惯了。
素日里，裴文总是嬉皮笑脸的，那双好看的眼睛惯是含着笑意，故而顺颂常常与他打闹也不担心会惹他不愉。
顺颂想不通，为何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裴文说话的语气都不似平日了，他是怎么了？想不通就不想了，顺颂从不逼迫自己去想明白什么。
裴文略微侧低了头，余光恰好撞见顺颂摸脸的动作，如鲠在喉。
“哼，我长得是不怎样，难道叔叔你就一表人才了吗？瞧瞧，这才是真正的俊男。”
裴文抿着唇不肯说话，神游在外。直到顺颂走上前一步，双手娇蛮交叉搭在胸前，说出的话天真又可笑。
裴文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终化作噗嗤一笑，学着顺颂的模样，冲刘大哥点头。
“哈哈哈哈，你这女娃说话也是有意思，我的样貌自然比不过这小公子，”刘叔怔愣不过一瞬，爽朗大笑起来，笑得整过胸腔在震荡，笑声停下之时，他把金元宝递到顺颂面前，“这钱，你拿回去吧。”
顺颂求助地看向裴文，并没有伸手的意思。她可从来没有送出去的东西还要要回来的道理。
刘叔见顺颂久久没有动作，他一个粗人哪里懂那么多规矩，当即脸上又多了几分烦躁的意味。
真是个阴晴不定之人。顺颂眼睛瞟向别处，慢慢挪动着脚步，让裴文挡在自己面前。她的意思不言而喻，让刘大哥接下这些钱。
裴文像是对替顺颂打圆场很熟练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转移了话题：“叔叔，您刚才同那乞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顺颂躲在裴文身后，冲着春柳挤眉弄眼做着鬼脸。春柳满是感激地看着裴文挺拔的背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或许是被人拆穿了心事，刘叔唇上浓密的胡子抖了抖，赌气似地把那锭金子又扔了回去。
角落里的乞丐也许是听懂了大家在议论他，竟然抬起头来了。他吃得太着急，唇角两侧都是面皮碎屑。
刘叔手握成拳锤在面团上泄气，声音浑厚：“饿死鬼投胎啊，和你说了吃要有吃相！”
那小乞丐被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包子从口中脱落，他干瞪着一双眸，后知后觉地抬起袖子随意在嘴巴上胡乱擦了一通。
刘叔又开始招呼起来到摊前的食客，利索地把包子装进油皮袋子里。余光监视着裴文二人的一举一动，收了那买包子之人的钱，在桌上的布上擦了擦手，伸手抓了两包子放在一个碟子里再次走来。
裴文看出了刘叔的意思，也不和他客气了，道谢接下。
顺颂双手捧着蓬松柔软的包子，温暖如冬日旭阳。
“坐吧。”刘叔不知从何处搬来了一条长凳。
“你小子，早就猜到了吧，”刘叔眯着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看着裴文，长叹一声拍在了木椅上，“这乞丐的确是我每日在喂着。唉，也是个苦命孩子。我也不是舍不得这几个包子，天地良心啊，我老刘每天都给他留好些个包子。”
“我和他说，你等我下摊的时候我再给你拿吃的。这不比每天白天招摇乞讨好了的。虽然是乞丐，也得活得有面子不是。他脑子也不好使，瞧见吃的便要抢，这大白天的还跑出来，那不是招人嫌嘛。”
那乞丐真就如刘叔所说，是个傻的，此刻还乐呵呵地冲他们笑呢。
裴文了然道：“刘叔是个好心人。”
嘴硬心软。其实最舍不得这乞丐受饿的，这些陌生人里恐怕就是刘叔了。
刘叔摆了摆手，不作回答。
“这小乞丐长得还怪俊俏的。”顺颂咬下一口包子，待到咽下才没头没尾地说出这句话来。
裴文手上的包子被他掐得露了馅，油光瞬间沾染到他的手指。
刘叔闻言哈哈大笑：“你这小妮子，怕不是谁好看，你就同谁亲近吧。你这小伙伴长得还不够俊俏啊。”
顺颂轻哼一声，眼神轻飘飘的如一根羽毛，在裴文脸上扫过，又落回包子上。
“刘叔，钱你都留着。这小乞丐日后还不知得麻烦你多久呢。我们就先走了。”
乞丐一脸的傻笑看得裴文心气不顺，猛然一把拉起还在细细品味包子的顺颂。顺颂始料未及，手中的包子险些落地。
两人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
独留刘叔一人看着那锭金子犯愁。
“你们两个臭小子，跑得这么快。算了算了，先收起来吧。以后见着再归还就是了。这烫手山芋该放哪里好呢，万一丢了咋整……”
“你小子，一直这么笑着脸不僵吗？前几天不还挺懂事的吗，今天又自己跑出来了，还真是个傻子。”
刘叔碎碎念叨着，将金子揣进衣服的口袋里，又忙着去接待新的食客了。
乞丐盯着顺颂和裴文离开的地方，就好像是小孩见了自己想亲近的人，一直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