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08

    午夜十二点,江淤被扫地出门。

    叶绾色刚才在那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精致的五官却很能打,哪怕是哭,也是惹人怜惜的,像只被人遗弃的小奶猫。

    没过半分钟,她擦干眼泪,奶猫变战士,梨花带雨地拎着他的衣服,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一路踉踉跄跄地扯到房门口。

    他那么高的个子,愣是被她一把推了出去。

    他也是没防备,有些听从她发落的意思,毕竟是他越界了。

    而且她眼眶一红,他浑身都不对。

    叶绾色关门的时候力气极大,墙边的灰掉了一地。

    江淤朝着漆黑的楼道吹了一声口哨,一手插在兜儿里,然后拍了拍门,说自己的鞋还在里面。

    屋里静悄悄,没动静。

    他等了片刻,慢悠悠地下楼,赤脚踩在地上。

    走到路边,楼上传来动静。

    他回头看。

    “唰”地一声,她家的窗户开了,紧接着有东西朝他飞来,炮弹似的,刚好从他的眼前落下。

    但凡他稍微躲得慢点儿,这双眼可能会瞎。

    她倒是对他从来不温柔。

    低头看,他那双PRADA已经成了一堆烂皮,也不知道她是拿什么剪的。

    江淤骂了一声操,看看鞋,又抬头看她家的窗口,再看看鞋,弯腰,认命地把破烂捡起,随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打开车内的暖气,江淤给蒋阔打电话,那边好半天才接。

    江淤:“出来喝酒。”

    折腾了大半夜,头一轮喝的酒早醒了,他坐在车里,仍有些醉玉颓山的气质。

    反正不能自己一个人待着。他现在一闭眼,全是叶绾色软在其他男人怀里的样子,太阳穴涨极,后颈有根神经散发着尖锐的痛。

    蒋阔在电话那头倒吸了一口气,低声安抚身下的女人,缓了缓才说:“江总,您开酒吧就是方便喝酒吗?酒都给您几下造完了,生意还做不做了?”

    江淤开酒吧纯属玩票性质,就是一个随心所欲消遣的地儿,还真不靠那个挣钱,所以这会儿一点打扰人家的愧意都没有。

    他歪靠在椅背,面前的风挡上一片垂头丧气的雨,衬得他雨井烟垣,痞话随口就来:“还跟你小后妈搅一块儿呢,不怕东窗事发被你家老头儿抡进火葬场啊?”

    蒋阔不想搭理这种人傻钱多的逼,“放屁。挂了。”

    今晚几头吃闭门羹,江淤啧了一声,干脆把手机关了,扔进储物格。

    他按下车窗,抬眼,叶绾色家的阳台上摆了一排花盆,长势明艳,当年她留在家里的仙人掌,最后全烂光了,那样耐得住寂寞的植物被活活枯死了。

    桥灯熄灭,城市最像无人区的露重深夜。

    眼前的滨江路到头,是叶绾色的高中,她学校不错,市重点,走出过非常著名的伟人。

    江淤很久没来过这儿了。

    原先的路口多了一处红绿灯,左转往上,走一条浓荫小路,再往右,就是校门口。

    他没转弯上去,直直地闯过红灯,开了几分钟,进入一个小区。

    门口守夜的保安认得他的车,立刻按开栅栏,敬礼,请他进去。

    这原本是他当年方便叶绾色读书买的房子,一百来平米的平层,拎包入住的精装修,主次卧全打通。

    门打开,屋子非常干净,家具上没有蒙灰,仿佛从来没有住过人,幽幽荡荡的。

    他现在住城北,跟这边完全是两个方向,平时只有助理替他张罗着打扫卫生。家和房子是两个概念,他有很多套四四方方的房子。

    五岁时,父母出车祸身亡,他跟着舅舅谭渊明长大,算某种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叶绾色差点儿成为他的家人。

    她小时候比现在的书卷气重,各种犯文艺病,喜欢张岱。他就找人在书架上摆满了他的书。

    有次她专程翘了学校的体育课跑回来,他在书房里办公,俩人随意抱着接吻。

    江淤问她,要是老师发现了怎么办,叶绾色不说话,他单手把人抱起来,教她:“你就说,回家找老公了。”

    叶绾色那时很可爱,小婴儿肥还在,脸有点儿圆,眉毛浓密细长,干净漂亮的眼睛半眯,樱桃粉的嘴唇微张,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就埋在他颈窝那儿,手搂着他的肩膀,跟他比起来简直是小小的一个人儿,腿挂在他腰上,声音又黏又软:“谁是你老婆。”

    情侣间的这种称谓很烂大街,叶绾色就是害羞到叫不出口,她始终觉得太正式了,只有被欺负得实在受不了才小声说。

    几百米外的象牙塔里正是朗朗读书声,叶绾色在他怀里。

    她最喜欢张岱写的那句墓志铭: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写尽一生中最恣意潇洒的时光。

    江淤也知道后半段是怎么说的:破床碎几,折塌病琴。

    从未得到的东西,只会使人心生向往。

    得到过一切又失去才会遗憾。

    高峰低谷间的落差像一片令人窒息的海浪,疾速袭来,迎面痛击,翻搅狠拽,使人眼盲骨伤,缺氧痉挛,最后朝着深渊没着没落地坠下去。

    江淤没兴趣去仔细了解张岱,但他在这深渊里过了六七年。

    他看了一眼这时的书架,跟他的心一样,全空了。

    打开冰箱,取出一瓶依云水,倒在沙发上,他感到头痛欲裂。

    严格说来,他俩很早就认识了。

    叶绾色跟她妈徐念云搬走前,他们几家住得很近,因为他俩年龄有差距,他比她大五岁,玩不到一块儿,所以他很少见她,几乎没说过话,对她最深的印象是一个经常背着小书包的小不点儿,齐肩短发,齐刘海,眼睛大,皮肤白,以及,爬不上她家后车座的小短腿。

    那年他从哈佛毕业回来,二十二,进了自家公司,处理一些日常事务,看着从良,总体还是不令人失望的浪荡公子哥儿,泡各种出格的局,睡各种肤色的妹子,每天活得醉生梦死。

    谭渊明看他没个人管,也替他安排了一个局,相亲局,地点在海底捞。

    相亲对象长什么样儿,他记不清了,反正不是他的款,那天是他生日,他订位的时候特地提了一嘴,还提前额外加钱,要求了一个二胡表演。

    果然,当火锅馆的员工嗨起生日歌,拿灯牌给他造排面时,他对面的相亲对象非常社死。如果女方之前还把吃火锅当情趣,西里胡哨的吹拉弹唱一搞,傻子也明白他什么意思了。

    江淤还挺适应这种浮夸,用长筷夹着一片毛肚,悠然地放进锅里烫,只是嘴角的笑意还没有牵起,

    “啪”——

    一块奶油蛋糕甩到了他脸上。

    江淤木讷转头,自己座位旁站着一个女孩儿。

    哪怕被蛋糕糊了一脸,也不影响他看清,那是个漂亮女孩儿,长得有些面熟,清秀高挑。

    不过她正皱眉,气呼呼地看他。

    生日歌停了,场面静止了,相亲对象也愣了,反应两秒,对方以为是他养的小女朋友找来了,拿包走人,走前还扬声骂了句“渣男”,要不是看在他脸上有奶油,巴掌早挥过来了。

    江淤接过海底捞员工递来的纸巾,抹了一把脸,正准备问始作俑者,你这是几个意思?

    女孩儿身后有人跑来,可能是她同学,颤着声儿叫她:“叶砸,你丢错人啦。”

    叶绾色“啊”了一声,脸红了个透,惊恐地看了看江淤,拔腿就哒哒哒地跑。

    江淤笑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乐的,这小姑娘好玩儿,瞪圆眼的时候跟只兔子似的。

    晚上谭渊明打电话来问责,江淤正好拿这出乌龙当作挡箭牌,说我小女朋友不高兴了,正忙着哄呢,您别管我的事儿了,歇歇吧。

    然后,就没有然后,江淤没把这小插曲放心上,多的是兔子往他床上蹦。

    他第二次见叶绾色,是在一个商圈。

    那晚他喝多了,胃里一阵阵针刺般的痛,跟饭桌上的顽固派吵了一架,到商场底楼吹风。

    喷泉池边有几个年轻女孩儿,穿着汉服在跳舞,领舞那个长得尤其好看,白得跟奶油蛋糕似的,夜风吹皱她身上的衣裙,细腰长腿,女孩儿看着小,胸挺大。

    江淤拎着外套坐在石阶上,嘴里叼着烟,让助理打了几个电话,不到十分钟,他知道了这女孩儿的名字和联系电话。

    没别的意思,他就想送她一个教训。

    毕竟长这么大,他还没有那样被人砸过脸,再加上,他当时心情不好,得找个同类跟他一块儿郁闷。

    叶绾色那会儿十七岁,正读高二,瞒着家里在外面打工,表演课的学费不便宜,她又不想找家里要。

    她是临时被兼职群的群主叫去替补的,好歹这场活儿不亏,跳一个小时,小五百就到手了,当晚的晚自习是语文课,她刚好能逃,而且她基本功好,看了两遍视频里的舞就知道怎么跳。

    结账时,她被负责人叫到一边,负责人一脸深不可测地看着她,叶绾色这才知道是江淤给她使了绊子。

    断人财路不能忍。

    她追到停车场,江淤正抬手解了车锁,拉开驾驶座的门。

    叶绾色伸手把门给他关上,冲着他的背影张口就骂:“有病吧你,长不长脑子,脖子上这颗头是摆设吗?”

    江淤回头,刚想怼回去,眼前发黑,胃里猛地抽搐,咳了咳,嘴边溢出一口血来。

    叶绾色懵了,以为这是新型碰瓷手段,转身就要跑,江淤手撑在车顶,快要站不稳,伸手及时逮住她衣服的帽子。

    叶绾色看着他还是那副惊恐的样子,江淤竟看笑了,只是手越发抖得厉害,嘴唇发白,下一秒就要倒下,“小同学帮个忙,打个120.”

    当晚,江淤躺在急诊室,叶绾色去医院旁边的便利店给他买来了保温杯,倒了热水,放到他手边。

    作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她善良得过分了。

    叶绾色想起他是谁了,“哥哥对不起,上次是我为了帮同学要拖欠的工资,认错了人,不是故意砸你蛋糕的。”

    小姑娘软软糯糯地道歉,就坐在他床边,穿一身淡粉连衣裙,头发跑得微乱,马尾松松垮垮的,把他送到医院也没走,还被严厉的老医生叫去普及了一下按时吃饭的重要性和病人需要注意的忌口饮食。

    那瞬间江淤觉得,要不他就一直病下去吧。

    才认识不久,叶绾色又还在读书,所以江淤端着绅士风格。

    俩人只是断断续续地见面,吃饭,爬山,科技馆,博物馆,每次见面的时间并不长,短信倒是天天发,这样的暧昧状态维持了大半年。

    直到有晚,叶绾色在下车前没有解安全带,要请他喝奶茶。

    “上次商场的负责人把跳舞的钱给我了,还多给了一倍,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从天而降的馅饼。哥哥,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叶绾色又不傻,该懂的男女之事早懂了,只是从来没体会过罢了。男孩儿对她有没有意思,她看一眼就知道。但江淤是男人,他背后的世界她看得模糊。

    江淤重新踩油门时有些犹豫,或许预感到某些事将会有不同。

    晚上在下大雨,街上人少,他俩没带伞,跑进奶茶店后发丝都在滴水。

    江淤随她点单,准备掏钱时,叶绾色比他抢先一步,“说好我请的。”

    她不习惯用他的钱,俩人出去吃饭,但凡是他签单,下次见面时,她会带自己泡的蜂蜜柠檬或者别的小礼物。

    她轻轻拉他的袖口,“里面有隔间,我们进去。”

    “嗯。”江淤低头看了一眼,认识这么久了,他还没牵过她的手。

    叶绾色在前台拿了一叠纸巾给江淤,自己也擦了擦头发,然后脱掉毛衣外套。

    她似乎不怕冷,里面是紧身羊绒衫,下面一条百褶短裙,光着腿,裙摆一走一浪。

    江淤吸了吸脸颊。她既有心勾引,他也乐于上钩。

    坐进去后,叶绾色喝了一口草莓奶茶,对他眨了眨眼,凑过来,浅浅地吻他,卷翘的长睫毛在轻颤。

    江淤想叶绾色之前一定没吻过人,因为她退开他的嘴唇后,揪着自己的裙子,有些无所适从。

    江淤笑了下,手搂过叶绾色的腰摸到她背上,往自己怀里压,不让她躲,偏头又咬上她的唇。

    各种各样的少女馨香他从前尝过无数回,他原以为这回并没有太多不同。

    “好冷。”叶绾色呜咽一声,手抓住他的衣领。

    江淤穿了件平口针织衫,女孩儿的手指从他的锁骨一划而过。

    欠缺火候的撩拨。

    短暂试探后,他顶开了她的牙关,唇舌交缠。

    叶绾色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好闻,她继续呼吸,继续沉迷,醉在他的挑逗里。

    江淤从她的嘴唇吻到颈侧,轻咬一口,留下一个印迹。

    他四两拨千斤地回答她先前的问题:“你觉得这样是不是喜欢?”

    叶绾色眼睛清澈,耳根红透,她在害怕,从来没有跟异性如此亲密。

    其实江淤那天吻了她就觉得不对。

    某种感觉突然对了,像命运的齿轮意外咬合,不再满足于浮光掠影的亵玩,而是从一而终的着迷。

    十七岁的叶绾色给了他最美好的,他何尝没有付出真心。

    而她现在说,我喜欢别人了。

    我喜欢别人了。六个字,刀一般地往他胸口里捅。

    平时听那些小孩儿说要考研考公上岸,江淤都觉得可笑,因为拉他上岸的人曾经亲手斩断了他的求生绳。

    叶绾色当年宁愿相信抛弃过她的徐念云,也不相信他。

    分明是她不要他的。

    那他还挣扎什么?

    江淤去酒柜找了两支酒,进浴室泡过澡,睡到床上。

    很久很久不来,房间里已经找不到她的东西,甚至梳妆台上的梳子都被收拾干净了。

    叶绾色离开后的这么多年,他全是黑夜酗酒,白日梦游。

    他一直有睡眠障碍,只有抱着她睡的日子才算做过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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