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菀沉默再沉默，最后还是忍不住多问了句：“掌柜的，有人说过你阴暗吗？”
空旷的房间，角落的桌子，湿冷的空气，素白的衣着，死死盯着的视线。
虽然不合时宜但真的很阴暗，配上那平静的语调更显诡异。
对面的无名似乎沉默了一下，然后真的回答道：“有。”
“哪位高人？”
“恩人。”
啊，那就是叫归衍的志士了。
“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本郡主立刻下你谋逆之罪？”
沈菀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一双明眸里秋水深不见底，无需言语，令人噤声的威势再次逸散而出。
“不怕。”
“为何不怕？”
“不怕就是不怕。”
“…………那你与无期楼是何关系？”
“恩人与我酒方，我代恩人经营。”
“他到底是什么人？”
“无可奉告。”
“…………”
“你对魔尊知之多少？如何欠的人情？”
“他废了来闹事的江湖人。”
“只是如此？”
“共计三十二人，三个门派。其中两个长老，五个执事，二十五个青壮弟子。”
好嘛，管理层、主力军、新生代的翘楚全没了，这与灭门也差不离了。魔尊凶名在外果然是自己给的。不过，这个人员配置……不像闹事，倒像来分赃，砧上鱼肉除了无期楼这块浮生醉的招牌她想不出第二个选项。
“你的确不怕死，”沈菀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养神，“半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偏偏推三阻四转移话题，前几个牵连甚广也就罢了，可你真当我的容忍没有限度吗？”
连朝堂上下都不清楚他们的行踪，现在倒是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知情人士，怀闲是陛下钦点，无名一个只卖酒的酒楼掌柜算怎么回事？
还有当年所谓的互换身份，灵宗时期酷吏当道，要真能犯下如此低劣的错误灵宗本人早死在刺杀里了。甚至无期楼的来历也透着阴谋感。这酒楼很早就有了只是当初也不叫无期楼而是属于一个现在已经覆灭了的小家族。
然后一夜之间这楼就重建成如今模样，宣布脱离家族改名开始卖如它本身一样横空出世的浮生醉，当地的县志和记载对此没有任何解释，数年来的好事者和江湖情报贩子挖地九尺也只得到了无数个有板有眼的江湖故事。
最最重要的是，根据时间倒推门口那个明晃晃悬于众人头顶的大字是燕王殿下亲笔，而建丰二年燕王名为勒令就藩，实为软禁监视。
她并不觉得自己那一个舅舅能忍受最害怕的对象脱离掌控突然出现在富庶江南。没错，灵宗甚至比怕父亲高帝还要怕自己的亲弟弟，萧岿就藩时身边全是灵宗的人，到了燕地后更是每半月发一次信函记录其做了什么事，
这些记录事无巨细只有一次中断：燕王遇刺。
什么？她怎么能知道这些事？
别忘了她娘是谁，天启长公主历经高帝灵宗昭明帝三朝，长在深宫亦有存身之道，任局势如何诡谲凶险都在京城屹立不倒，留下的余泽做她立足之本真真是绰绰有余了。这就是她身为皇族比之另两人的不同之处。
不过就算是皇族也不一定清楚这事。
像端王萧璟这样虽无背景却有手段能力的，像她这样虽无能力却有背景的，以及像萧珣这样既有背景又有能力的，除此之外估计没几个人有这个胆子。
咳，扯远了。
总之，这是萧岿遇刺后到重现人前的两年间发生的事。
是连皇家史料里都至今空白的一段。
就凭这个，她按套路就该把对方打晕绑起来交给什么秘密心腹开始审问，自此接触残酷真相，经过一系列纠结内耗开始收集情报，然后坐怀不乱地等幕后黑手出来时说：“都招了。”
笑话，这是萧珉的剧本。
她见到先帝手书的时候都稳住了，这算什么？
再说她还没问出魔尊和爹爹的八卦，不是，往事呢。
还不能动。
她好整以暇地望着无名，然后就像当时在绥山一样被猝不及防来了个迎头痛击。她的耳朵好像听见对面说：“我虽与萧归衍有仇，但他劝我：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这话恩人也同意，他说我的思维不适合后一条路，躲不过去的话不如实话实说。”
不是，等会儿等会儿。
归衍不是恩人是仇人，那昭明就不是仇人是恩人，但归衍姓萧是仇人不难理解，昭明作为灵宗亲弟萧氏嫡系为什么是恩人？如果她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那评价无名阴暗的就是先帝？！皇舅舅年轻时这么坦荡犀利的吗？！可是皇室哪一支有叫归衍的啊，如果是他救了先帝为什么后来数十年都没人听过这个名字？
不过不管这个“恩人”到底什么情况，他到底什么情况？
看得出来无名是完全的信赖他，说什么做什么。但要说他是为无名考虑，就无名那覆灭皇室的执念对九成的人说出来都会招来杀身之祸，连她现在都还把刑部作为备选方案。
可要说他把无名当成死棋，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无名不会编故事，也没有演戏的天赋。像她这样只会察言观色的都能从对方身上有种说没说谎的直觉，换了这个国家暗处的那些不为人知的高手，从微表情分析出来的估计比她自己交代都快。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问呗。反正对方不会骗人，就看自己问的够不够具体准确。哈哈。
“我之前一直忘了问，你恩人长什么样？”
从头到尾都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散发长蘑菇气息的阴暗白衣女鬼无名突然抽动了一下，这让沈菀联想到砧板上剁了头的鱼也是这样翻身的。好在身后的小倩很淡定，这个就叫专业。
“他很帅。”无名异常严肃。
“有多帅？”沈菀也很凝重。
无名抱住自己低头想了半刻，然后缓缓抬眼：“人的美丑其实取决于观赏者的主观，有的喜欢儒雅随和，有的喜欢威严霸道，有的喜欢端正骨相，有的喜欢精致皮囊，或者诸如此类。但他的帅，是客观的。”
沈菀细细揣摩这一大段解释：“也就是说，无论什么喜好的人都无法反驳的天人之姿。”
无名赞同地点点头：“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她想了一会儿，“归衍还说了一句，叫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什么如松下风……”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嗯。”无名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明显在想别的事，“当时昭明笑说这句话两个萧六个肃，看来归衍的姓氏和性子和他早就有缘，往后少不得慎独思诚，偷不得懒了。”
沈菀听着这话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但眼下重点不是这个：“所以昭明不姓萧？”
“我不知道。”无名依旧中规中矩地回答。
沈菀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被人戏耍的感觉了，蒋卿的那次也没有，心底的窝火没了压制她反而有点新奇，愈发清醒的大脑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能怒极反笑。
但无名的运气很好，她赶在事情彻底不可挽回前补充了几句。
于是沈菀冷静地提高了愤怒情绪的阈值，长在皇室情绪管理是基础的基础。她相信无名对刚刚的一切一无所知，但她宁愿相信无名是看出了什么才胡编乱造。
“我不知道他姓什么，但不会是天启皇室的萧。”
“因为他是北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