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辛容目送两人离开,又将视线移到了面前那盏灯具上。

    “这是送给女郎的。”

    “幼时我连续烧了三日不退,方士医者们瞧遍了都没什么起色。阿娘便循着荆州的习俗,给我做了这盏灯放在床头,后来我便渐渐转好了。”

    “女郎入府这些时日身子一直不见好。我不通医术,实在没什么能做的,只能祈盼女郎身子康健。”

    裴望目光如炬,语气真挚,再配上额头的惨样,便是再硬的心肠怕是都难免动容。

    辛容静默不语,抬眼,撞进裴望那双蕴藏无底热忱的眸子里,几乎要被那炽热焚尽。

    似是有什么东西挣脱出心头的枷锁,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没来由地有些心烦,推拒道:“郎君现下怕是比我更需要这盏灯吧?”

    裴望只耐心劝说:“我这伤养个一段时日便好了。女郎病情一直反复,昨日又受了惊,留下这灯,也算了以慰藉。”

    “可是阿静昨日已经送过我一盏了。”

    “女郎收了阿静的,便不愿意收我的了么?”

    裴望的情绪全摆在面上,辛容无需揣测便能将人看透,这会儿更是鲜明地感受到了裴望的惘然与沮丧。

    辛容突然念及了幼时家中养的幼犬。每当她忙着课业没空伴着它时,它也会这样用那双无辜的黢黑的眸子委屈望她,仿佛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儿似的。

    她无奈叹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女郎便是收下了?”

    见辛容默认,裴望面上的失意被飞速抛开,重由笑意取代。

    “这灯还是我和阿静昨日从书房寻了好久才寻到的。幸亏没为那贼人所坏。”

    辛容沉默了片刻。

    她就说怎么不早不晚偏偏是昨日在书房碰上了。想来是裴静把庙里求的那灯同裴望一提,叫裴望想起来自己还有那么个物件。

    裴望又压根不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故而当夜直接便潜入书房了。

    但是——

    “郎君幼时的物件,怎么被置在了裴大人的书房呢?”

    裴望目光游离,轻咳了两声,“这个嘛,幼时顽劣,又跟着师父练武,屋中器具总有损坏。阿娘便将重要的东西都收起来置在书房了。”

    好吧。

    既然如此。

    算她倒霉。

    辛容心头郁闷,又叹了一声,道:“郎君不必待我太过上心。客居裴氏,已然是我承了情,实在是受之有愧。”

    她可是来构陷裴氏的。

    裴望这般,到最后难受悔恨的只会是他自己。

    “女郎这是哪里话?既然女郎是裴府贵客,我上心些不是理所应当吗?”

    “何况女郎这样好的人,自当被好好对待才是。”

    好人。

    辛容觉得自己往后回想今日一定会被讽刺得笑出声。

    诚然,铲除奸佞也好,残害忠良也罢。

    虽均是受皇命所挟,并非出于她本身的意愿。但她所行所为实在跟好人两个字八竿子搭不上关系。

    她只是皇帝的一把刀。

    而刀是无谓善恶的。

    辛容笑得有些苍白,“郎君怎么会觉得,我是个好人呢?你我相识不过数十日而已,你对我的过往全然不知。”

    裴望不知辛容情绪为何倏尔低沉下去,微微蹙眉,疑惑道,“女郎为何会这般想?虽说相识时日较短,但平日见面也不算少。女郎举止宽和,怀有仁心。从驱车的马夫到奉茶的侍从,裴府从上到下没有一个说女郎的不是的。那日我下值路过女郎的茶楼,正好瞧见女郎将桌上的糕点分给了路过的乞儿。”

    “还有阿静,她面上待谁都热络,但心思也细,江陵的同龄女郎里,谁真心以待,谁趋炎附势,谁心怀鬼胎,她瞧得明明白白。连阿静都觉得女郎是个顶顶好的人。”

    “那日只是因为乞儿聚集会扰了茶楼生意,顺手而为罢了。”

    “可女郎此举却为善举。若非如此,女郎为何不让店中小二直接将人赶跑呢?”

    辛容摇头,“倘若我实际上只是伪善的恶人,这些只是特意做给你看的呢?”

    “那我自然也高兴。这证明我在女郎心中与他人有别,是吗?”

    辛容不禁失笑,“是。”

    她坦言道,“裴郎君这样的人,我好似从未遇到过。”

    在京师的泥淖里摸爬滚打太久,睁眼便是无垠的黑暗,连睡梦里都不得安生,那些过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楔而不舍地提醒她。

    ——这世上本不该有她的立锥之地。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遇见过这样一颗仿佛要焚尽一切的炽烈心脏了。

    说来,上一次遇见,那会儿她好像还是宫中一个岌岌无名,每日担惊受怕唯恐身份被撞破的小太监。

    不等她继续追思,蓦然回神。

    便听见裴望全然不带玩笑地郑重道:“那女郎日后可不要忘记了。”

    *

    辛容的伤口不算深,来时还是春末,立夏没过多久,她的伤口便已然见好。只是掌心不可避免落下了浅浅的疤。辛容自己倒是没当回事,只是裴望生怕她看着疤难受,特意寻了去痕的软膏来。

    辛容用了几日,觉得疗效不错。

    也不知对她那些旧伤有没有效用。

    这些时日贼人迟迟没被查明,裴府便日日戒严,出入也麻烦。

    就连裴静都不能三天两头地出门去。

    裴静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被整日关在府里简直要了她的命。她知晓只她一人私自出去,免不了一顿家法,遂很快就把注意打到了辛容头上。

    “柳姐姐,求求你了,我带你去游湖逛街好不好。”

    “你别整日待在屋子里闷坏了。你的伤口好得也差不多了,也该出去走走了。”

    辛容被裴静双手环抱着手臂,施展不开,又不敢用力,一时动弹不得,只得无奈道,“茶楼的账还没点完。”

    若是她不用批这些大小日报周报月报,其实她还是很乐意出门转转的。裴静是个平日只管吃喝玩乐的,完全不能体会被公务压垮的艰辛。

    欸,年轻人就是有活力,果然还是没被世事磋磨过。

    她明明就吩咐了掌柜许崇越,小事无需上报。但是许崇岳这厮贪生怕死惯了,生怕出什么差错,每日生了什么事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全都写了递给她,还要跟她哭诉事务繁重。

    她看得不耐烦,不看又怕错过什么紧要的。

    着实恼人的很。

    裴静一本正经,似老僧念经,“这帐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可今日的春光错过,明日可就见不着了。”

    “现下已是夏日了,哪儿来的春光。”

    “呜,柳姐姐,我求求你了!”

    裴静开始干嚎撒泼。

    辛容有些经不住了,扶额,“你这一颗心都奔着外头,不知晓的还以为你要去会情郎呢。”

    裴静一顿。

    辛容见她顿住,也愣了,迟了两三息又倒吸一口凉气,垂首望她,“不会真叫我说中了吧?”

    江陵风气开放,少年人们走得近些符合人之常情,本也没什么。

    关键在于裴家这一家四口里其他三口人知不知晓这事儿。

    就裴家这风气,辛容都怀疑裴望知道了会不会直接上门把人打一顿。

    “柳姐姐你别误会!我和沈郎已经订亲了!”裴静语速极快,急急打消了辛容不受控的揣测。

    “沈家?原先京师的沈博,沈侍郎那家?”

    见裴静肯定,辛容回想起些许与沈氏相关的消息来。

    沈氏在京师人脉颇广,家风清正,辛容久有耳闻。她经手的事件中几乎不曾见过沈氏身影,这足以证明这一大家子确实是难得的清流门户。

    这位沈侍郎原先在京时是四品高官,只是因为太过刚直,得罪了人,被参了一本,早些年被下放到了荆州。这事儿说来勉强也同辛容搭的上干系,因为这案子还是辛容在辑事司的同僚办的。

    这般看来,沈氏跟裴氏搭上线也算是顺理成章。

    辛容看了看窗外天色,天朗气清,风轻云净。

    她轻拍了两下裴静的发顶。

    “好了。我同你出去便是了。”

    事实证明,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因为裴静并没有带着她从正门或者角门或者任何一个能够正常出入的通道走,且非常具有传统性地选择了后院的矮墙。

    辛容对着这矮墙发怔。

    她已经思考了很久,究竟怎么在不暴露武功的情况下,不着痕迹地表现出她会爬墙。

    这实在有点困难,也不符合她现在的人设。

    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不可避免。

    裴静蹲在墙头,以为辛容是不敢,已经变着法鼓励了辛容快半刻钟了。

    矮墙其实并不算矮,辛容要踮脚才能勉强碰到顶端。这对于辛容来说压根不算什么。但对于柳女郎就有些勉强了。

    她伸手,努力作出完全不会爬墙的模样,装模做样扑腾了两下,最终还是裴静硬是把她拉上去的。

    虽说有些费力,但好在裴静全然没有生疑,还反过来安慰辛容,“没关系的柳姐姐,我第一次翻院墙也总攀不上去,爬多了就熟练了。”

    辛容坐在墙上,捂着自己心口,一副累坏的模样。

    这可真是太折腾了。

    裴静先一步跳下院墙,落地后又望向墙头的辛容,迟疑伸手,“要不……柳姐姐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

    辛容打量了一下裴静,与寻常女郎的身量相差无几,就是比她矮了整整半头。

    她不得不怀疑裴静到底能不能接住她。

    辛容正思忖着眼前这情况该怎么收场。

    “柳女郎?”

    闻声回首,就见裴望站在院内,也不管纷飞额发,肩上落花。

    他披着甲,握着刀,只管抬首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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