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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从宁寿宫出来,便到了卯时,风雪已停,亭台楼阁白雪皑皑,庭中花树一片银装素裹。

    南宫月心事重重回到凤栖宫,换上冕服坐上步撵,前往太极殿早朝。

    大雍五日一朝。

    以往,南宫月坐在太极殿那把高高的龙椅上,背后有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右侧有摄政王辅政,左侧有丞相和御史大夫监国,大多时候没人询问她的意见,这六年来,她在朝上说的最多一句是“众卿平身”,其次是“容后再议”。

    如今,太皇太后病重,摄政王在北疆失踪,她只能独自面对了。

    穿过永安门,远远看到宣德殿门口三五个风姿翩翩的少年郎君,看到她立刻叩拜起来。

    她平时不上朝,朝臣的奏章谏议还是需要批阅的。因是女儿身,后宫不方便朝臣进出,所以选了中宫的宣德殿处理政事,渐渐形成前后朝制。前朝政令均由丞相预览,后递送至中朝尚书台,这才到宣德殿昭和帝的书案之上。

    中宫和后宫隔着一道永安门,也不算乱了规矩。

    中宫除了居中的宣德殿,左右还有东西两苑,西苑主要是藏书阁和侍中值守所居的配殿,东苑却只有一座重华宫,是摄政王赵宴礼的居所。

    赵宴礼六岁失去双亲,孝贤帝感念他父亲为国捐躯,将他接进皇宫,亲自教导长大,成年后搬进了重华宫,宫外的安南王府却鲜少去住。

    在大臣眼里,这成了摄政王把持朝政的罪证。

    南宫月下了步辇,让众人平身。这几个郎君是她的侍中,隶属尚书台,均是从身边侍读和太学中选出,留在宣德殿中帮她处理政务的。

    看了一圈不见尚书令楚瑀的身影,先前她吩咐尚书台去查北疆的信报,必是他亲自督办。

    宫道上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南宫月脚步不疾不徐,将这几日奏章的内容大致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向官署区张望了几眼,仍未见到楚瑀的身影,只好带着众人从侧门进了太极殿。

    此时的太极殿上正嗡嗡地议论着北疆战事,南宫月示意内侍官噤声,站在侧殿静静地听着。

    “北疆这场仗已经打了两年了,再打下去,怕摄政王就要在边疆安家了。”

    “半个月前不说已经打到北越王庭了吗?如今还不班师回朝,是要在北越过年吗?”

    “在北越过年倒还好,怕就怕杀回京都过年,谁人能抵抗得了他的三十万大军?”

    “也不知道当初他怎么就哄走了陛下的虎符,陛下年纪小啊,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

    听到这儿,南宫月僵住,那话就差说她当时喝了赵宴礼的迷魂汤了吧。

    犹记得父皇在病榻上嘱咐她,赵宴礼这个人智计无双,却心思深沉,前朝政务可放心交给他处理,万不可给他兵权,如交他兵权,须经她选凤君之后。

    她将这话记在心里,可两年前北越犯境,烧杀掠夺,大雍子民不堪其扰。更甚者,北越王耶律老匹夫,竟然扬言南下娶她为王后,代她掌管大雍。

    这等奇耻大辱,她焉能咽下,所以,当摄政王赵宴礼当众立下军令状,不灭北越不还朝的时候,她狠狠心动了。

    北越和大雍是世仇,父皇正值盛年身体衰败,也皆因北越作祟,灭北越是她能告慰父皇在天之灵的唯一念想。

    再有,她登基的第二年,北越示好摄政王赵宴礼,欲将北越公主嫁给他。朝臣们暗中将消息递进宫时,她想都没想直接去了安南王府,一时冲动,将已经挂上红绸的王府,砸了个稀巴烂,硬是搅黄了他的婚事。

    那时她也才将将十二岁,又被摄政王亲自教导了两年,全身全心的依赖他,实不耐他心里多一个人来。

    砸王府做法激进了些,被众臣看在眼里,成了赵宴礼另一个罪状--迷惑圣听。

    联姻未成,北越自觉失了面子,恼羞成怒,开始不断滋扰北疆边境,这才有了两年前那样的狂妄之言。

    南宫月虽然想攻下北越,一雪前耻,可也谨记父皇的嘱托,万不能给赵宴礼兵权。朝议几日久决不下,朝中其他诸将也都身在要塞,调兵也有难度。

    那夜,赵宴礼夜闯凤栖宫,待到天亮才走,走时拿走了虎符,立刻点兵奔赴北疆。

    无人知晓,摄政王到底做了什么,打动了昭和帝,哄走了兵符。

    这也是南宫月做过最后悔的事,她摸了摸胀痛的小腹,那夜是她初来癸水的日子,她惫懒在龙床上,赵宴礼闯进来,发现她的异样,吩咐煮了姜饴汤,一勺一勺喂给她,掌心轻揉她的小腹,缓解她的腹痛……

    或许是因那夜的月亮太圆,赵宴礼说的话太真,或许是那颗想要灭北越的心太过迫切,亦或是那一勺姜饴汤,那温热的大手,低声安抚的话语……

    她最终给了他虎符,约定了两年之期。

    临行前,她说:“寡人信任小王叔,小王叔必不会食言对不对?”

    ……

    这时,大殿上一声嗤笑,打断了南宫月的思绪,一人道:“还能是怎么哄的,还不是那位能装,端着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迷惑了陛下。”

    呵!分明就在说陛下昏庸,为色所迷,被摄政王骗去了。

    “这话倒是不假,陛下尤喜貌美郎君,宣德殿的侍中个个姿貌不凡,那尚书令楚瑀品貌更甚……”

    齐公公听着不像话,想去斥责一番,被南宫月一个眼神制止了。

    她整了整龙袍,忽然想到梦中摄政王那张面如冠玉惊为天人的脸,扭头看向身后“姿貌不凡”的侍中们,又瞧了一眼里面说风凉话的“肱股之臣”,如果她不是帝王,真的很想上前骂他们一句,

    “寡人哪里喜欢貌美小郎君了?有时候找找自己的原因,这么多年不得宠,有没有在认真照一下镜子?”

    人丑,就不能怪她为色所迷,昏庸偏心了。

    刚要抬脚进殿,听到一声高呼“丞相到”,大臣们立刻噤若寒蝉,躬身行礼。

    萧丞相大步进殿,站在了左侧队伍最前面。

    南宫月目光暗了暗,抬眸示意齐公公高声通传。

    陛下驾到!

    南宫月施施然走进了大殿,目光一扫,肃容坐在了龙椅上。

    ……

    晨光透过窗棂照进大殿里,雪后的晴天,格外寒冷。

    龙椅的椅背由天下技艺最精湛的匠人,雕出五爪金龙,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只是坐上去,那龙身上盘桓凸起的位置总是硌得慌,不得不用力挺直着腰背,坐久了腰酸得紧。

    父皇就曾说过,帝台上这张龙椅,其实坐着并不舒服,却不得不端出皇家气势正襟危坐,以彰显天子威仪,皇室风范。

    南宫月一袭繁复庄重的龙袍,加上头上沉甸甸的冠冕,硬挺着纤细的腰肢,坐在太极殿高高在上的龙椅上。每每此刻,她都会想起父皇的这句话。

    透过玉旒,她看向左侧的萧丞相。

    萧弘化老神在在,喜怒不形于色,颇为淡定神闲。他是太皇太后的亲侄,论辈分,应唤他一声表舅。他刚刚匆匆而来,大约是得了太皇太后身体有恙的消息,对她突然临朝,也似早有心理准备。

    御史大夫楚仕荀,抬眸正好和她对视了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喜悦。

    楚仕荀曾是她的太傅,三朝元老,早就盼着她能亲政,刚刚那丝喜悦大概由此而来吧。

    廷议了几件政事,诸如年底各级官员评绩、河内雪灾压塌了数间民屋、乐平和西河两郡因冬狩过界发生了摩擦等,朝臣虽奏请陛下裁决,看的却是萧丞相的脸色。

    事实上,这几件事也没经南宫月开口,萧丞相迅速有了决断:官员考绩一律不准不徇私舞弊;河内赈灾以民为先;乐平和西河两郡重新划定界碑,互不相扰。

    南宫月暗自点头,对丞相的处理表示赞同。

    一侧几个侍中却气得脸红,以往陛下没有上朝也就罢了,如今陛下临朝,丞相还乾纲独断,丝毫不给陛下面子。

    南宫月却不以为意,心思还在摄政王失踪一事上,今日无人奏报此事,是因为没有得到消息,还是蓄意隐瞒?

    她不认为常风夜叩宫门,能瞒过所有人,尤其是萧丞相。

    自摄政王领兵走后,朝政不决之事,皆问计丞相,萧家开始独揽大权,太傅等御史大夫多有微词。

    廷议处理了无关紧要的事后,正打算退朝,太尉长史韩翼出列,沉声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北疆军士粮草不足,恳请调运粮草,此事已经推诿半月有余,天寒地冻不可缺粮,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韩翼身材魁梧,留着短须,声音沉稳有力,似有雷霆万钧之势。

    南宫月却悄悄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摄政王失踪一事瞒不住了呢。不过,韩翼是赵宴礼的人,这时候提出运粮,耐人寻味。

    御史高思源出列反对,“陛下,北越已经大败,摄政王再调粮草,恐有不臣之心,以臣之见,粮草供应可暂缓……”

    话未说完,被韩翼粗暴打断,疾声反驳道:“高御史不能因莫须有的事情,就罔顾我边疆三十万大军的生死,这和暗夜魔王何异?”

    暗夜魔王,说的还是摄政王。

    要说众臣最怕的那还是摄政王,他十三岁就在兵营历练,十五岁上战场手刃了西戎王,十六岁回京袭了安南王爵位,掌管宫中羽林卫,统领三司,刺探军情,监察百官,十七岁被先帝封为摄政王。

    他屠城灭国双手染血也就罢了,昭和亲政之初,在他手里抄家灭族的不计其数,每每带领羽林卫夜出皇宫,就有一族被灭,暗夜魔王的称号就此而来。

    如今他又掌北疆兵权,虽无太尉之名,却行太尉之权。

    太极殿两人一个喊冤,一个请陛下做主,两相争论不下,南宫月看向丞相,丞相却避开了视线,南宫月这才后知后觉,萧氏称病是不是就因为这个烫手的山芋?

    楚太傅亦不发一言,南宫月心知他们忌惮摄政王,不想养虎为患。看来摄政王失踪的消息并未传开,如果朝臣知道摄政王失踪,不知道又会是怎样的嘴脸。

    南宫月目光转向大司农李年。

    大司农年过半百,头发花白,颤颤巍巍说战事拖了两年之久,目前国库空虚,下月太皇太后寿宴在即,也需银两。

    说白了,国库没钱。

    南宫月只好又将目光转向丞相,道:“请丞相定夺。”

    萧丞相这时才漫不经心道:“臣以为,战事胶着,军需不可拖延,但也须派刺史前往北疆,核查军情,这场战事也拖延太久了。”

    “哦?丞相以为派何人前往?”

    “臣以为,太仓令张仪可堪此任。”

    “准,另尚书令楚瑀,御史高思源随太仓令一同前往北疆,北疆将士辛苦,刺史及时启程吧。”

    南宫月话一说完,就看到萧丞相脸色一变,而刚刚高谈阔论的御史高思源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南宫月起身道:“万乘之国者,威强以自立也,国之以安危臧否,制与在此,亡乎人?①

    寡人自幼得摄政王教导,以天下大治为己任,边疆的将士正用血肉之躯,守护着我大雍的安宁,焉能因噎废食,寒了他们的心?寡人信任摄政王,信任他能护佑我大雍子民。”

    太极殿鸦雀无声,众臣抬眸看着柔柔弱弱挺立在帝台上的昭和帝,眼中满是震惊。

    陛下竟信赖摄政王至此!

    南宫月接着道:“着大司农即刻筹措粮草发往北疆,一切以粮草为先,以五日为限,退朝吧。”

    一旁的齐公公从愣怔中回过神来,高声道:“退朝!”

    三刺史去北疆,一个丞相举荐的太仓令,一个陛下最信任的尚书令,还有一个胡搅蛮缠的御史,怎么看都是陛下赢了啊?

    韩翼率先反应过来,他跪下大声道:“恭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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