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初冬、冷风和晨雾,从窗隙里漏进来。德安妮丝睁开朦胧的眼。

    酒精令她一夜无梦,醒时仿佛犹在沉眠,那些不满、愤懑,打算做对到底的情绪,一时间竟也烟消云散了;留下的只有平静与茫然。

    她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指的是伦敦,邓布利多的公寓。从前她来过几次,但多半都是路过。安全屋是邓布利多去不丹那阵的事。

    她动了动手腕。冰冷的阻魔金属环正孜孜不倦地流淌着邓布利多注入的魔力。那感觉就像对方无时无刻不捉着她的手腕、掐着她的喉咙。

    她不太舒服地翻了个身。床头柜上的书砸下来。是荷马的《奥德修斯》。正读到奥德修斯抵达食莲者之乡,不得不潜入梦境,面对自己的心魔。

    心魔,德安妮丝想,我也有过一个。邓布利多教授的课上,博格特照着她身体里那颗黑暗的心,变成了她自己。几年过去,她已经完全长成了少年时她发誓绝不会成为的那个自己。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怎么没有人问问那只博格特的下场呢?它可没有在一声滑稽滑稽后被破解,而是直接被杀死了:邓布利多立刻意识到她用了不可饶恕咒,当即就解散了课堂。

    想到这些,她乐不可支,埋在冬日的棉被里笑出声来。

    邓布利多已经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了。

    “什么事这么开心?”他问道。

    德安妮丝扭过头来,邓布利多已经坐在她床边了。主卧被占去,公寓的主人只能睡那张窄小的客房床。客人(不是自愿的)还总给他使脸色。

    “想起那只倒霉的博格特。”她猫似的蹭了蹭柔软的被褥,心满意足陷得更深。“你后来是怎么处理它的?”

    “你是说那只恰好不幸撞上你枪口的博格特?”邓布利多故作惊讶道,“我把它原样锁回柜子里了。一个喜欢生物的学生把它要走,说是想做一些解剖研究。”

    “唔……还好它死的时候不是我的模样。不然就太糟糕了。”

    像是没听到那残忍的话似的,邓布利多忍不住摸她的脸。还没完全醒过来的德安妮丝有点迷迷懵懵,表情十分可爱。在他喜爱的抚弄下,她困惑地睁大了眼。

    一个吻落在她鼻梁上。本来还想吻下面一点的位置,硬生生止住了。随后,吻欲盖弥彰地印在额头上,好像一声早安就能抵消那些别的心思。

    德安妮丝却咬紧了牙齿。邓布利多的这些举动,总会让她忍不住想……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他总不愿意吻她,总像是长辈对孩子、师长对学生。她几乎觉得邓布利多就是在折磨她。这令她心如蚁噬,无所适从。

    被窝顿时冰凉无比。楼梯吱呀响了几声,那是邓布利多进了厨房,拧开炉灶。

    她胡乱抓过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三两下套在身上。对镜梳妆时才发现衣服是新的,衬衫、毛衣和马甲,都是浅象牙色,搭了整齐的一套。他们吃过早餐,没有什么新闻。甚至连麻瓜的《泰晤士时报》和《卫报》都读了两遍。唯一值得注意的是社会版面的一角,刊登了一小块告示:伦敦东部今日有党派集会游行,莱姆豪斯周边街区将要进行交通管控。

    一周后的平安夜,邓布利多为之预订了两张皇后剧院的戏票。通过一些关系,他拿到了两个好位置。德安妮丝应道,好啊,为什么不去?于是他又接着说,今天想带你出去定做一件礼服。

    虽然是囚犯,但囚犯也有放风的时候,何况还只是软禁。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刀叉自顾自地跳进碟子里,碗碟飞盘似的旋进厨房水槽,一只无形的手开始清洗它们。德安妮丝已经换好衣服,坐在餐桌边继续她的填字游戏,一边等邓布利多穿衣打扮。

    早餐很丰盛,但餐桌上的谈话很乏味。不如说是邓布利多不再敢提任何问题。她对这种驯服的沉默深感快意。他们很少没有针锋相对的时候。

    她默读着缺失字母的词语,这些词语大多来自生冷偏僻的咒语,或巫师历史上的人名、事件。她是填字游戏的一把好手,这多亏了邓布利多三年来私下里对她魔咒学兢兢业业的教导,以及一个人小时候教她的……“咒语只是些枝叶,安妮·玛丽。你要顺着这些枝叶,找到它的根源。这样你才真正触碰到魔法的本质:你将随心所欲地创造咒语。”

    她叹了口气,丢下铅笔,合上了报纸。

    门铃响了起来。门外荡起嘈杂的人声,很快又安静下去。

    卢森特捧着一束紫罗兰走了进来。城里一家花房的姑娘收到嘱托,要她把这束花带给这间公寓的客人。德安妮丝不用看就知道是谁的鬼把戏。她接过花,朝卢森特笑了一下当做感谢。

    邓布利多从楼上下来,整齐地穿着三件套,手里还拿着一把长柄雨伞。

    出门前,德安妮丝拿出餐柜里的一只花瓶,把它交给卢森特,并说,伊芙,帮我把花修剪枝叶,然后放在里面,好吗?

    卢森特接过花瓶。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她们手脸冰凉,德安妮丝的目光却依然停留在花瓶上。

    怎么了?她问道。

    德安妮丝摇摇头。没什么。她说。只是突然意识到……我似乎从来没有拥有过一只花瓶。

    她在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不算久。不够久,以至于甚至不能拥有一只花瓶,放在镶板餐厅的餐桌上,铺上细棉布镂花的桌布,配不同纹案的餐盘,将一日三餐摆在花瓶旁边。晨起的丈夫会取回当天的报纸,从背后搂抱她,吻她,接过她做的早餐;年幼的孩子睡眼惺忪跑出卧室,爬上桌椅,等待她分食锅里的豆子和蔬菜。

    这种美妙、恒久的稳定性,早早从她的生活里抹去了。不存在这种可能。

    冬日清晨寒风料峭,德安妮丝却拆散围巾、解开衣扣,向朝雾弥漫的街道扑去。地面湿漉漉的。她像只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一路蹦蹦跳跳,只踩干燥的砖块,避开那些被雨淋湿的,好像一只活泼的小兽。

    近一个月的审判和关押后,那失去的自由,她重新获得了它。

    穿过皮卡迪利广场,街面逐渐热闹起来。市集开了张,一家家贩卖鲜花、手工香皂、护身符、新鲜蔬果和腌制熏肉的店铺前,行人络绎不绝。他们穿梭在人群里,邓布利多不得不牵住德安妮丝的手以防走散。

    德安妮丝对一切都很好奇。这是麻瓜的周六集市。一个货摊上挂着一条硕大的三文鱼,有半人高,只要有顾客光临,鱼贩就从鱼身上割下一块肉。为展示鱼肉的新鲜,他随手挤上柠檬汁,就将鱼片鲜美地含入口中。

    一支支芬芳的康乃馨被捆成把,浸泡在铁皮桶里;用牛皮纸和透明塑料包装好的花束则散发出淡淡的香草味。玫瑰色的醋瓶旁边,堆满了淌着海水的牡蛎、海胆和蓝色的贻贝。

    她看中了一些做成透明花瓣形状的香皂,随手捡了几块,邓布利多跟在后面付钱。还有一些木雕的动物,几枚六芒星形状的护身符,邓布利多也不问价格,一一买下了。他怀着一种愉悦又愧疚的心情,试图弥补这一个月来她的损失。如果说除了德安妮丝之外,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能真正牵动他心弦的……那也许只是布满云层的天空,以及云隙中漏下的阳光——下了一个星期的雨,伦敦终于放晴了。

    离开市集之前,邓布利多在一家摊位上买了两袋糖。一袋是柠檬味硬糖,另一袋是五颜六色的拐杖糖。圣诞节的时候大人会把这种拐杖糖放进儿童许愿的圣诞袜里。

    德安妮丝翻了个白眼,接过了糖。他们坐在喷泉池边聊天。

    “真该带你多出来走走。”邓布利多说,“你看起来憋坏了。”

    “是啊。也不知是拜谁所赐。”

    “……”

    “……你还好吗?我是说……”

    德安妮丝听出了话语间的摇摇欲坠。她没有为难他,回答却也称不上多友好,不过邓布利多已经舒了一口气。她说,“这取决于你怎么定义‘还好’。我的眼睛还能转动,四肢健全地呆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如你所见。完整的一整块。”

    闻言,邓布利多笑了一下。她的身上发生了一些肉眼可见的变化:更加忧郁,沉默寡言,还带着一股酝酿已久的愤怒。但这些都不如那藏而不露的东西危险:一股掩饰得很好的狂热。这种狂热通常能在格林德沃的信徒身上找到。

    于是他问,“我知道比起议会枯燥的工作,你更喜欢冒险。”他硬着头皮说下去,“在格林德沃那里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吗?”

    德安妮丝瞥了他一眼。“我不是为了权力跟他走的。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麦克莱德*当然很过分。他什么也不管,特拉弗斯借机清洗反对派……日子可不太好过啊。”

    她避重就轻地谈了点三年前的事情,却让邓布利多心脏一紧:他知道麦克莱德的任期内有过一次大清洗,所有跟黑巫师有关的人和事都被彻查。他当时也频频遭到几乎非法的审讯。可以想象德安妮丝当时的境况。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哑然失语。

    “啊,别担心。我在英国已经掀不起任何风浪了,不是吗?”她开玩笑般说道,“就算麦克莱德自危,报复也不会是来自于我。况且,也不完全是他的错。”

    邓布利多转过身子。他神情严肃,双手压在德安妮丝的肩膀上,“我很抱歉你遭受过那些。我真的——”

    德安妮丝露出一个微笑。他顿时像一只息了火的引擎。字句卡壳了,他引以为傲的聪明脑袋在德安妮丝的笑容前自乱阵脚。

    “没有关系。不是你的错。”德安妮丝平静地说,“脐带里沾上的污点是洗不掉的。”

    接下来的半英里路两人沉默以对。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能称得上安全的话题:从来如此。没有什么不会触及往日的伤痛。邓布利多也越来越频繁地感知到,那些被他以道德的借口强压下去的情感,此时正随着德安妮丝的回归重新浮上心头。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他想到。如果连你都无法逃离过去……往事虽久矣,但始终如泥潭深陷,他走不出来,德安妮丝也走不出来。

    邓布利多推开破釜酒吧的大门。一股廉价旱烟的呛鼻气味扑面而来。吧台边,几个披着脏污灰袍、头戴兜帽的男人转身看向他们。德安妮丝认出了一些人的面孔,他们曾出现在伦敦和柏林的一些非法集会上。

    她知道那些目光正盯着她,但却拿不准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她挽住邓布利多的手臂,朝那些黑巫师做了个鬼脸。

    “邓布利多教授……”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嘶嘶响了起来,“忙着管教格林德沃的小魔女呢……”

    猥亵的笑声此起彼伏,涌动在酒馆的空气中。酒保,也是老板,不置一词,站在吧台后只管给面前的客人上酒。几个上了年纪的麻瓜蜷缩在角落里喝雪莉酒。德安妮丝面红耳赤,邓布利多挡住她的脸,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酒馆后面的天井。

    “别理他们。”邓布利多轻声说。“一群游手好闲的家伙罢了。”

    德安妮丝却知道,他们中间肯定有格林德沃的眼线。

    魔杖依次敲击墙砖,墙壁中央裂开一条宽阔的拱道,允许两人通过。

    许久未至,对角巷依旧热闹非凡。沿街的商铺都挂上了圣诞节的装饰,冬青枝条、亮闪闪的红球,红白双色圣诞袜(装满了比比多味豆,朝路过的小孩劈头盖脸撒下),古灵阁顶上盘旋的巨龙雕塑也换成了一颗三层楼高的漂亮冷杉。

    由于假期的缘故,人格外多;德安妮丝忙着左顾右盼,看看哪家商店打折,谁又出新品啦,邓布利多却无心闲逛,带着她直奔对角巷南侧的脱凡成衣店。

    事与愿违,在成衣定制店的门口,德安妮丝还是被认了出来。人们过于频繁地从她身边经过,窃窃私语声如海浪一样席卷了整条小巷。

    然而,和德安妮丝想象的不同,那些声音里少有谩骂或唾弃,多半是感到困惑,以及好奇,乃至兴奋。有人甚至特地与她擦肩而过,耳语道,向你致意,先驱者!

    德安妮丝猛地扭过身子,想问清楚他是什么意思。邓布利多的脸色却很难看。他一言不发,将德安妮丝揽进怀中,用大衣遮住了她的脸。

    由于事先打过招呼,一见到邓布利多,老板就堆着笑将两人迎进更里间的陈列厅。

    德安妮丝注意到,挂在外间的,虽然也是流行款式的大衣和礼服,但绕过两扇东方风格的屏风,里面的衣服不管是材质还是裁剪都比外头要精致许多。当然,价钱也要贵上不少。

    老板推着一整个衣架的晚礼服走了过来。样式各异的裙子悬挂在衣架上,还没来到德安妮丝的面前,就争相卖弄起来。

    时下流行爱德华时代礼服的改良品种,裙子的腰围下降,长及脚踝的连衣裙下摆也被改成了稍显轻佻的流苏。裙子多以水晶、亮片、串珠和金属线装饰,有些肩膀则别有一朵绢花用作点缀。

    德安妮丝挑了一件丝绸和一件天鹅绒。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裙子上突起的透明串珠和亮片。

    既然邓布利多敢带她进这种店铺,大概也不在乎价格。何况,花对方的钱令她有种报复性的快感。就像把烟头按在精美的丝裙上,看着丝质布料呲啦烧出一个洞——理所当然,漫不经心地毁掉旁人的心血。

    “哪一件?”德安妮丝撩开更衣间的布帘,先展示了一件黑天鹅绒,裙身缀满菱形亮片的礼服,随后,她又换上一件淡银色,领口开得很低、后背镂空仅有一片薄纱的丝绸裙。

    邓布利多的目光只在裙子上停留了一瞬。他无法不去看德安妮丝光裸的手臂,以及手腕上那一对发亮的金属环。

    他想起阿布福斯圈养山羊的时候,会在羊的耳朵上打一个标签,涂成蓝色,写上每一只羊的名字。他曾经非常唾弃这种宣布所有权的做法。他觉得那是人类满足自己不该有的占有欲的劣行。

    可现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对他亲手戴上去的手镯,几乎着迷。

    过来,给我看看。他听见自己哑掉的声音。

    德安妮丝拖着步子来到他跟前,银色的绸缎流光溢彩。她的皮肤比绸缎更洁白。

    他故作自在地抚了抚腰间的布料——根本没有能下手的地方。肩膀是裸露的。背部是镂空的。

    他动了动喉结。料子不错,他说,款式太成熟了。

    好吧,德安妮丝嘟哝道,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了。虽然邓布利多给她挑了一件淡蓝薄纱,裙摆和腰部都绣着银亮雪花的礼服,德安妮丝倒挺中意那件银丝绸。她悄悄告诉老板,让他把那件银色的照着她的尺码也做一件,算在斯托皮亚头上,地址也寄到斯托皮亚庄园。

    老板自然满口答应。邓布利多在和老板娘谈首饰和配饰的选择。德安妮丝百无聊赖地转着圈,惊讶地看见裙摆从蓝色变成银色,腰上的六角雪花闪闪发亮,竟真的飘下小雪来。

    邓布利多探身唤她,他们打算再用同样的布料做一件坎肩,裙摆上多加几层透明薄纱。老板娘说她看起来像冰雪公主。

    邓布利多大概很受用,很快便把订单谈妥了。

    付定金的时候,机器出了些问题,老板只好一枚一枚地数金加隆。德安妮丝贴在他耳边问,外面那些人是怎么回事?我以为英国没有——她顿了一下,没有追随者。

    靠得太近了。那柔软而温热的女孩的躯体。他开始后悔今天的决定。

    邓布利多定了定神,低声答道:“这两年多了很多。好多官员私下里对他们的态度都暧昧不明。”

    德安妮丝没吱声,所有所思。

    “我以为特拉弗斯那种激进的态度才是部里的主流。大家都被他带着走。”

    “恰恰相反。”邓布利多答道,“特拉弗斯才是少数派。这也是我对他保持敬意的原因。”

    一阵沉默过后,德安妮丝打了个哈欠。“当然啦——他恨不得给每个脑子里滑过格林德沃这个名字的人都套上手铐。”

    “我运气太差了。”

    邓布利多不赞成地摇摇头。“运气差的话,你现在就在阿兹卡班了。”

    回程途中,为了避免德安妮丝再被巫师认出来,邓布利多带她走了麻瓜伦敦。

    一路平稳顺利,没出什么意外。正当邓布利多思索他们是否还有时间去美术馆逛一圈的时候,一支庞大的游行队伍就把他们夹在中间,带着向前走了。

    游行的排场很大,约莫有上千人之多;参与集会的人服装并不统一,但都穿黑衫,让邓布利多觉得他们是某个新兴党派为了表明自己的政治信仰而聚在一起的。

    两人被推搡着来到一片空地上。人群停下来了。一个看起来像领袖的人开始演讲。

    德安妮丝没让他省心,在这数千人的集会里,她还往人群里钻,想要听清台上的人都说了些什么。邓布利多耐心地等待发言结束。然而,人群突然喧闹起来,随后队伍开始移动。

    邓布利多只抓住了她的袖子,那白色的身影就被黑压压的人群吞没。他逆着人流寻找德安妮丝,却寸步难行。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稍微大一点的歇脚地,他的手指触上衣袋里的魔杖,低声念道,给我指路。

    一束金绿色的球光指引着邓布利多往小巷里走。他越走越疑惑,这都是狭窄的巷尾,路面上还能看见纸屑和烟头,十分肮脏,德安妮丝怎么往这种地方蹿?

    光标蓦地一转,邓布利多来到大路上。这里有一家粉色招牌的慈善商店,好像知道他会来似的,德安妮丝正站在店门口。

    邓布利多跑上前去,检查她的身体。没有受伤。他松了一口气。

    德安妮丝乖乖地任他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手和脸。虽然她依旧一言不发,头发还有些散乱,但邓布利多敏锐地觉察到,她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神采奕奕。不过,他什么也没问。

    回去吧。他说。

    --

    邓布利多带着德安妮丝回到公寓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邓布利多本人自是不必多说,比起责骂德安妮丝,他对刚刚那场变故的自责显然更多一些。傲罗虽然预先得到过邓布利多的保证,但在德安妮丝重回他们的视线之前,大家都不免提心吊胆。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德安妮丝既没有魔杖,身上还戴着阻魔金属的禁制,到底要怎么逃跑呢?

    她悠然自得地指出这个尖锐的问题。乔治·布朗的同事正巧要换班,他同情地拍了拍伊芙·卢森特的肩,就赶回魔法部去了。

    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但大家都对她逃跑的本事深信不疑。这令她非常无奈。

    这天下午,邓布利多待在他的书房里回复信件,德安妮丝就杵在门口和傲罗聊天,并征用他们充当免费模特。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太阳沉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天黑得很迅速。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黑夜为德安妮丝笼上一层神秘的保护。卢森特总觉得在夜里,她显得更自在些。

    邻家的窗子亮起灯光。一股好闻的香气从烟囱里飘来。不过,德安妮丝也没有羡慕太久,因为不一会儿,丽兹大饭店就把晚餐送来了。她邀请卢森特和搭档一起吃晚餐。一番推辞后,卢森特在那难以抗拒的烤牛排香气中屈服了。

    晚餐很有格调,若不是邓布利多预约了这项服务,德安妮丝都不知道还能外送。

    餐前头盘是新鲜的海胆和鱼子酱,以及叫不出名字的精致小碟;主菜是烤牛排和呛羊排,分量很足,多出两个人也能吃饱。饭后甜点花样就更多了,除了下午茶里能看到的司康饼、马卡龙和各色水果蛋挞外,还有极少见的半熟乳酪蛋糕。

    一顿饭吃得很尽兴,餐后水果的时间,大家谈了些当前的局势。

    虽然眼下的境况比起三年前要好上不少,但经济总还不那么景气。宵禁和灯火管制的条例正在起草,虽然人们都不相信会有战争,但物资确实都在流向军队。

    至于格林德沃呢,傲罗说道,似乎在研究某种秘密武器。克雷登斯的死让他的计划受挫,但无法磨灭他的野心。

    想起今天上午在破釜酒吧的遭遇,德安妮丝偷偷看了邓布利多一眼。

    在英格兰,格林德沃的支持者与其说是违法,不如说是个麻烦和禁忌。这意味着若非迫不得已,大家都不愿公开讨论他们。英国巫师媒体迫于魔法部的压力,常常避免报导圣徒活动,除非造成巨大混乱。

    这种冷处理的确起到一些作用,但欧洲的变革如火如荼,年轻人总有搞到消息的办法。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的?卢森特也想知道。

    格林德沃的反对者滥用暴力,袭击圣徒成员,并破坏他们的集会,而圣徒内部不乏具有社会影响力的人士,他们通过自己的财富和权力,让媒体和政府对格林德沃及其支持者采取同情的态度,赢得了广泛的支持。

    这是迷茫的二十年代。旧的秩序气数将尽,而一腔热血的年轻人急切地想要改变点什么;他们甚至不需要亲眼见到或听到黑魔王那充满煽动性的演讲,只要想一想巫师在麻瓜的世界中忍气吞声的处境,就会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发问,巫师这数百年来的隐忍和牺牲,究竟换来了什么?为巫师群体争取权利,究竟错在哪里?如果格林德沃都错了,那究竟什么才是正确?

    想一想后果,邓布利多耐心劝解道,一场世纪的战争,真的有必要吗?到那时,你的同学、朋友,家人都被卷入其中,数以万计的牺牲,本就稀少的巫师群体,真的能承受得起这巨大的代价吗?

    教室里一片沉默。一个斯莱特林的孩子发出尖细的声音。他说,可是,我们不该在麻瓜彻底毁掉我们所有人生存的家园之前,抢占先机吗?就算牺牲巨大,比起所有人都不复存在的结局,难道不值得一赌吗?

    他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我们的情报太稀缺了,卢森特忧心忡忡地说,头儿说让我们做好准备,可他们自己都没搞明白。

    格林德沃不知从哪招徕了一群不得志的学究和教授,替他做研究。搭档补充道。他用余光瞥了德安妮丝一眼,说道,据说这和谣言中的秘密武器有关。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邓布利多说了些安抚的话,傲罗主动收拾了碗碟,并清洗干净,带上了大门。

    客厅里只剩他和德安妮丝两个人。和她的独处从未如此难以忍受过。

    刚才有傲罗在场,他没有说事情的全部:局势比他们想的还要糟糕,德国魔法部已落入格林德沃的掌控之中,战争只是早晚的事。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即便不是为了魔法部和不列颠,他也必须知道德安妮丝究竟在格林德沃手下做了些什么,在一切还没变得不可挽回的时候,他狠了狠心,我们必须谈谈。他说。

    德安妮丝垂着脑袋,被他拽起来,摆到沙发上。

    她像一滩烂泥似的瘫在沙发上,死死抓住一只抱枕。她蜷起身子,背对邓布利多——这不是一个好的开端,熟悉肢体语言的问讯者都知道,这是个防御性极强的姿势——她感到虚弱,所以才本能的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邓布利多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决心就被她脆弱的姿态打得粉碎。他把抱枕从她怀里抽出来,把自己递过去。过了一会儿德安妮丝才靠近他的胸膛,缓慢地、半信半疑地让他搂住。

    “我的确和魔法部做了交易。”他开口道。感到德安妮丝绷直了身体,他继续往下说,“一年前你失踪后,忒修斯派人找过你。我也找过你,不如说我是看到你跟格林德沃走了,但魔法部总要一个交代。当傲罗发现你在柏林,并且跟圣徒一块儿活动的时候,部里就认为你背叛了。那时他们就认定你是黑巫师了。”

    “当然有一些为你说话的声音,只是敌不过别有用心的人拿梵多玛蒂柯家族和黑魔法的联系来说事。巴黎集会和巫师联合会的选举过后,部里的人都有些神经过敏,逮捕了一堆但凡能和黑魔法沾点边的男巫和女巫。我不是没有尝试过联系你,但格林德沃在你身边布下的禁制,怎么说——太富有想象力了:光是破解它们就要花上我一个月的时间,而且这些咒语居然每周都会更换。”

    “我可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德安妮丝插话道,“我的要求是,任何人都不得来打扰我的研究。”

    邓布利多无奈地笑了。“绝对的安稳,你说呢?我都想问你要那些咒语的构成方式了。”

    “也许是纽蒙迦德本身的缘故。”德安妮丝若有所思,“那座城堡被太多守护咒环绕了。不过,我讨厌被控制。”

    德安妮丝看向客厅的角落,那里摆着一盆绿萝,这怕冷的植物在公寓热烘烘的暖气里生机勃勃地散开枝叶,德安妮丝抬了抬手指,一阵风把绿萝吹得枝叶乱颤。

    “安妮!”

    邓布利多腾出一只手,做了个止息的手势,停下了那场对绿萝来说颇为灾难的风暴。“你还想不想听我讲了?”

    “快讲嘛。讲了这么多,你还没说到底做了些什么肮脏交易呢。”德安妮丝往他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下了。

    鬼使神差地,邓布利多的手指触碰到了她散落在肩上的黑发。蜷曲着,柔韧而富有光泽,神秘的,细沙一样从他的指间漏下。

    讲到哪儿了?他定了定神,打算结束这场失败的谈话。德安妮丝是更狠心的那一个,他今天也还是没法套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不相信你真的加入了格林德沃,一年来我都在尝试寻找和联系你,甚至不再抗拒和魔法部合作,虽然他们确实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一个月前格林德沃的人突然袭击了比利时,英法两国的魔法部要履行承诺,于是各派了代表团去柏林和谈。是的,谁都不希望爆发战争,所以我和赫克托·弗利达成协议,只要能让我带回德安妮丝,在魔法部需要的时候,真正必要的时刻,我会出面对付格林德沃。我刻意含糊了用词,就实际情况而言,这个必要时刻也不会是现在,所以赫克托答应了,让我把你带回英国,审判只是走流程——”他停顿了一下,“你的软禁地点是我选的,监护人资格也是我交换的条件之一。代价就是当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我得兑现承诺。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沉默。世纪般的沉默。德安妮丝一声不吭,过了好久她才说,“有什么意义呢?我的确是自愿跟他走的。”

    “容我问一句,到底为什么?”

    “他说能够帮我。”她谨慎地看了他一眼,好像知道他不会赞成她接下来的话,果然,“……一些黑魔法。失去的东西。”

    邓布利多如鲠在喉。他想起太多事,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开口道:“安妮——”但他没能说完,因为这些天来头一次,德安妮丝用一种极其少有的,执着而坚定的目光望着他,那亮闪闪的眼神令她神采飞扬。他如痴如醉,忍不住在心里应道,是,多亏格林德沃,这天晚上他重新获得了一样熟悉的东西:多年前决斗场上神采飞扬的德安妮丝。他已经太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她了。

    无数条语言的河流涌向他,将他的意志冲散。一切又重归黑暗:总有什么东西是在他掌控之外的。

    他听见德安妮丝用一种迷醉的,奇异的口吻说道,“你不知道,我差一点就能做到了。”

    --

    她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抽了半支烟,然后便洗澡睡觉了。

    柔软的毛毯包裹着她。温暖、舒适。她在心里涌起一股对邓布利多的感激之情。

    德安妮丝摊开手掌。上面躺着一块圆形的徽章,是慈善商店的廉价产物。

    她仔细打量了它一会儿:表面的灰尘被拂去了,有一些刻痕,一股蓝灰色的魔力将它变形过。她把它握在手心。一阵温热的光芒淌过。一根魔杖,一根白色山梨木,杖尾嵌着一颗硕大祖母绿的魔杖躺在她手心。

    早些时候,她正和邓布利多穿过麻瓜伦敦,在伦敦东区游行人群里失散。一个声音呼唤着她。她穿过曲曲折折的陋巷,来到一家挂着粉色招牌的慈善商店。

    商店年久失修,地板布满灰尘,橱窗里结了一层厚厚的蜘蛛网。一个老妇人在收银台前打瞌睡。里面有一个男人正在查看货架。她走进去,疑惑道,“乔治·布朗?”

    “乔治·布朗”转过身来。他衣冠整齐,佩戴着傲罗执勤时的袖章,但德安妮丝一瞬间意识到,这不是乔治。她退后两步,意识到自己戴着阻魔金属环,又没有魔杖在身,便停止了挣扎,眼见那诡异的年轻人朝她逼近,随后在她面前停住了。

    “安妮·玛丽。”

    “乔治·布朗”说道。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扑进对方怀里。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叫她安妮·玛丽。

    “嘘……没事了。”男人抱着她,抚摸她的后背。德安妮丝在那轻柔的安抚中平静下来。

    “我把你的魔杖拿回来了,安妮小鸟。”对方塞给她一枚小小的徽章,一股熟悉的魔力回到她的身体里。德安妮丝道谢,那人又说,“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他马上要找到你了。”

    德安妮丝拽住他的袖口,踮起脚尖在他耳边问道,“游行是你组织的?”

    对方不点头,也不否认,只是告诉她,有件事需要她帮他完成。那就是他需要一个神秘事务司职员的头发,或皮肤——最好是熟人,他告诫道。

    “……我知道一个人。”德安妮丝迅速答道,“但你要找什么?”

    “你被收走的玻璃瓶。”对方低声道,“不在违禁物品管理司的抽屉里。他们把它转交给了神秘事务司做研究。记住,要尽快。”

    --

    邓布利多从浴室出来,懊恼地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刚送来的晚报放在茶几上,他看也没看一眼,绕过它,来到德安妮丝刚才坐过的位置。

    沙发扶手上一只水晶烟灰缸,里头搁着支只吸了小半截的女士薄荷烟。烟烧得很有条理,能看见火燎过的纹路;白色的烟嘴处印着淡淡一抹唇膏的粉色。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在霍格沃茨的时候,有一次在喷泉庭院里看见她抽烟。

    十七岁的德安妮丝一个人站在灰白林立的柱廊中,斯莱特林的绿围巾很亮眼,在一片枯败的景致中看起来生机勃勃。她背对着他,指尖闪过一点火星。烟雾弥漫开来,夕阳洒下遍地余晖。他知道她发现自己了,因为德安妮丝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她微微一笑,把烟掐灭了,与他擦肩而过。

    她身上的忧郁打动了他。自始至终他都说不出话来。这只吸了半截的烟让他重新想起十七岁的她。

    鬼使神差地,邓布利多把那半支烟摸进怀里。他推开后院的玻璃门,在夜色的笼罩下重新点燃它;他闻了闻薄荷的气味,很清晰,清晰到有些刺鼻,和男人们习惯的浑厚污浊的雪茄不同,她抽的烟也是冷的。和这雪意清透的伦敦夜晚一样冷。

    他终于做出了那个令他感到羞耻的举动,这动作完成后,邓布利多心里又涌出一股阴暗的、类似夙愿达成的怅然:他把烟夹在两指间,对着那抹粉色的唇印狠狠地吻了一下。

    那个霍格沃茨深秋的傍晚,曾经浣洗过她伶仃、忧郁的胸膛的烟雾,仿佛在此刻终于回到了他的胸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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