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邓布利多公寓的访客不算多,通常都是猫头鹰,德安妮丝幸而享有宁静的清晨。但平安夜这天的早上,德安妮丝是被楼下幻影移形的声音吵醒的。

    她掀开被子,抓起斗篷,气冲冲跑下楼梯,正要大吼“你们傲罗幻影移形考试就是水过去的吗”的时候,只见魔法部部长赫克托·弗利正乐呵呵走出厨房,手中茶杯还腾腾冒热气。

    她看了一眼挂钟——房间里的那个被她揍得不敢工作了——已经是早上九点。

    见到光脚站在楼梯口的德安妮丝,赫克托·弗利连忙放下茶杯,大步流星走来和她握手。

    “德安妮丝·斯托皮亚!”他说,“大家都很高兴看到你生龙活虎,老样子,是不?”

    德安妮丝重重地摇了摇他的手,怪腔怪调答道:“老样子,你的审讯人员技术可真不怎么样。”

    弗利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特殊时期,特殊时期。相信你也能理解我的难处:工作难做啊。”

    “得了吧弗利,”德安妮丝冷笑道,“我敢保证有一大堆人能做得比这更好。”

    在她还想继续发表些更加一针见血的见解前,邓布利多从厨房走了出来。

    他端着早餐,一只盛满热可可的马克杯飘到德安妮丝手边。“部长,请您见谅。”正在休假的教授说道,“德安妮丝还没吃早餐呢。”

    德安妮丝眉头紧蹙,显然满腹疑问。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咖啡杯委屈地回到了邓布利多身边,“劳驾,我必须要知道,”她说,“部长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部长弗利有一副好相貌,他热情洋溢、表情夸张,是个很好的演说家:就算讲稿平平无奇,但词句经他之口总会充满感染力。比起人们印象中威严守礼的政治家,他更像个演员。

    在德安妮丝的印象里,这是个好说话的人,如果不触及到他权力的边界。上一次德安妮丝让他碰壁,他把她丢出了议会,调去执行司做了个初级职员。

    忒休斯可能是这场变故里唯一高兴的人,直到1928年的8月。

    面对德安妮丝咄咄逼人的质问,弗利只是笑了笑,说了些有的没的,诸如是为了来和邓布利多教授联络感情,送上真挚的节日祝福之类的鬼话。

    德安妮丝陪着笑,可脖子上的金属环已经泛起亮光、嗡嗡作响了。这是她魔力暴动,失去耐心的前兆。

    弗利止住话茬——看在梅林的份上,搞得好像邓布利多和自己有多熟一样。他饶有兴致地打量那几个花大价钱打造的阻魔金属环,他不得不承认,就算是笼中困兽,这个斯托皮亚家的小姐身上的气场也依旧叫人胆寒。

    如果可以,邓布利多并不想选择以暴制暴的手段。粗暴、直接,但缺乏技巧和耐心,最终导致的不是合作,而是面对暴力暂时的臣服;况且,他也不想当着弗利的面教训德安妮丝。

    金属环越震越响,手环表面甚至蹿出几道金红色的电流。邓布利多背在身后的手已经做好施咒的准备。正当此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跟在弗利身后的一个小职员。他进门有一段时间了,但似乎谁也没注意到他。

    “圣、圣芒戈医院提出了维克多·斯托皮亚先生的转院申请,斯托皮亚小姐。这、这项手续需要您的签字首肯……”

    维克多受伤的事,邓布利多有所耳闻。一年前魔法部的那场爆炸事故闹得沸沸扬扬,麦克莱德就因为这件事下了台。德安妮丝很少说她家里的事,因此他对维克多的了解也不多。况且,部长在这种关头上门来访,转院签字肯定只是个幌子。

    想到这几天毫无进展的谈话,邓布利多不免心烦。他托起杯子,淡而涩的茶水润过他的喉咙,渗进干涸的五脏六腑,才令他稍稍平静下来。

    餐桌对面,德安妮丝迅捷而沉默地进食。

    她特地换上为议会上班定制的那套黑西装,亮闪闪的缎面,领上别着一只百合图案的胸针,是斯托皮亚家族的纹章。

    和魔法部长共处一室通常会让人感到压力倍增,看看门外执勤傲罗挺得笔直的脊背就知道了,但德安妮丝倒被激出一身反骨,这兴许是个好征兆。

    蘑菇、培根、薯饼,最后是煎得金黄焦香的火腿,盘子里的东西井然有序地切成小块,一点点减少,最后留下一只干净的餐盘。

    德安妮丝解开领巾,随手一揉,丢在座椅上。她站起身,朝洗手间走去,很快就出来了。

    一些细小的变化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纤毫毕现:梳得整齐的头发,淡淡的香水,以及一种坚定的意志。

    她来到茶几边,部长和他的职员已经在沙发上等候了。她摊开手掌,用一种官方、冷淡的态度开启了这场对话:“早上好,先生们。我们开始吧。”

    闻言,弗利打开公文包,抽出一份印着交叉的骨头和魔杖图案的文件*,递给德安妮丝,并开始说明。

    “由于是圣芒戈医院的决定,这件事本该由维克多的主治医师来联系和通知你。但眼下情况特殊,斯梅绥克*又极力拜托我,我便帮他将这份文件带过来。别紧张,来找你的不是魔法部。”

    弗利宽和一笑。若不是见识过他在议会上厉声严词抨击反对者的样子,德安妮丝真的会相信他表露出的善意。

    德安妮丝抬了抬下巴,权当听见。弗利继续道,“这其中的原因,想必你有所耳闻。最近伤员增多,床位本就紧张;再来,重症监护室价格高昂,以前一直是由你名下一家公司付账,但现在圣芒戈已经三个月没收到过支票了。”

    德安妮丝冷笑道,“当然,我的猫头鹰都飞不到这里来,什么消息也没有——”

    话还没说完就被弗利打断了。

    他仍是一副笑呵呵的好脾气,“我知道,我知道。这几年生意都不好做啊,麻瓜如此,巫师也是如此。魔法部针对小型公司和商铺的税金都减免了不少,就是为了帮助大家渡过难关……”

    见部长态度坚决,德安妮丝便也不提通信的事。她名下的公司主营珠宝定制的业务,近几年经济疲软,生意也冷淡。

    去年在柏林的时候,她的代理人曾就此事给她寄过几封信,但那时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为格林德沃做研究上,并没有理会公司的事。

    德安妮丝来回翻看文件,并不答话。这时,邓布利多却说,不必转院,可以走他的账。

    弗利惊奇地看着邓布利多。后者神色平常,仿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德安妮丝终于从文件里抬头。她瞥了邓布利多一眼,随即站起身来,拢拢衣袖道,“多谢教授的美意,不过医院的提议很合理,我打算接受。”

    她低下头,钢笔划过纸页发出沙沙声。

    “一个条件。”她竖起一根手指,“我要他活着。”

    “当然,当然,大家都能理解。但人是死是活,这是圣芒戈的事情,我们也做不了梅林的主呀。”

    德安妮丝眯起双眼,正要发作,弗利身旁的小职员却开口道,“斯托皮亚小姐,普通病房也会产生费用。鉴于原本的地址已经不再付账了……”

    德安妮丝狠狠瞪他一眼。她咬紧牙关,好像这几个字会要了她的命似的,“新的账单寄到——”

    “——寄到法兰西,阿尔萨斯……梵多玛蒂柯城堡。”

    德安妮丝从壁炉台上拿了支烟,她穿过客厅,走进花园。另外三人被留在室内。几人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有小职员打开笔记本写下新的地址。

    通知书上,德安妮丝签下的字迹过了一会儿才彻底干透。一行娟秀的淡蓝色花体字,高低起伏,好像原野上的亚麻花。

    部长往花园望了一眼。

    “进展如何?”弗利问道,“有任何信息吗?”

    “还在试探。”邓布利多说,“她口风很紧。”

    部长收起文件,走进玄关,压低了声音嘱咐说他不介意用点手段。

    邓布利多没有,也不知道该怎样接话,但他没有拒绝弗利递来的烟。

    推开大门,两人来到室外,弗利终于用大一点的声音说话。“要知道……你并不是她的法定监护人。况且,她已经二十一岁了。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阿不思。”

    火星扑哧一闪,从杖尖冒出来;它持续亮了一会儿,直到雪茄卷飘出烟来。

    邓布利多深吸一口,让尼古丁的气味荡洗肠肺。雾气中,他自言自语般叹道,“……毕竟才二十一岁。”

    --

    他送走弗利,又在街面上站了一会儿,直到香烟烧尽。他的思绪和烟雾一样朦胧。

    邓布利多知道,若要理解德安妮丝的反叛,就必须理解她所处的境况。仅仅是感同身受并不足够。实际上,公众形象里的德安妮丝风评并不算太好,其中一个原因当然是她一半的法国血统,但真正的原因是她激进的政治态度。

    三年前,她是威森加摩议会里唯一一个公开宣称未来会有一场战争的人。由此,她提出魔法部需要着手培养战力,并提出撤销对部分黑魔法的管控,发展黑魔法在战争中的应用研究。

    特拉弗斯可能会喜欢这项提议,但当时他只是个小小的傲罗办公室主任。没有人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毕竟,欧洲大陆离伦敦那么遥远,在火还未烧到不列颠海岛之前,有谁愿意绷着神经、活得紧张兮兮的呢?

    她是因为理想的受挫而选择离开英国吗?还是那长年累月被她所忽视的、血脉中黑魔法的呼唤?

    法国的黑魔法家族,每个家族都有传承多年的秘密法术。它们是一个禁忌,也是一个秘密,通常在冠有相同姓氏的族人之间展开练习和研究。格林德沃首先网罗了这些家族的成员,原因就在于那些黑魔法稀少而珍贵,有些力量十分强大,正是他实现野心所需要的。

    “德安妮丝,”他开口道,“我们必须谈谈。”

    花园的门开了,德安妮丝走进会客厅。她的疲惫肉眼可见。

    邓布利多没有给她留任何余地。他说:“你想要离开这里,我也无意把所有精力都花在看管你上面。但首先,你要让我看到合作的可能。德安妮丝·斯托皮亚,我想你很清楚自己被关在这里的原因。”

    “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因为我姓梵多玛蒂柯?”

    邓布利多不为所动。

    “一年前,也就是1928年8月13日,你和搭档巴德·班克罗福特一同执行夜间巡逻任务。14日凌晨三点四十分,一个醉酒的麻瓜目睹了班克罗福特的尸体。他倒在破釜酒吧附近一条漆黑的小巷里。而你作为他的搭档当晚便失踪不见。魔法部出动逆转偶发事故小组消除了该麻瓜的记忆,但由此班克罗福特的死也成了一桩悬案。”

    “我的第一个问题,班克罗福特是怎么死的?”

    “哎呀,不是在庭审上就说了吗?是我动的手啦。”

    邓布利多抿紧了嘴唇。他对这明显的敷衍开始失去耐心。

    “你魔杖施展的索命咒并不能直接证明被害人是班克罗福特。何况你用了不止一次。”

    “我不用魔杖也可以使用索命咒啦。”

    “在你调到执行司之前,班克罗福特和你并不认识,也从没有纠纷。你没有杀他的理由。”

    “想杀就杀啦,还需要理由吗?那我想想,他长得不够帅,不足以让我心生怜悯?”

    “斯托皮亚小姐。”邓布利多一字一句道,“这可能是你被送去阿兹卡班前唯一一次为自己辩护的机会了。你是个聪明人。别再让我失望了。”

    德安妮丝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她拽了一把邓布利多,让他在沙发上坐好,然后跨坐到对方大腿上。德安妮丝揪住他的领带,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要合作,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我被收走的那只金色玻璃瓶,魔法部的废物研究出了里头装的是什么吗?”

    “……没有。是什么?”

    她感到邓布利多的坐姿有些僵硬,他身上的骨头硌得她难受,于是她挪了挪屁股,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谅他们也猜不出来。实话告诉你吧,赫克托·弗利留着那东西也没用,你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吗?”

    “维克多。我叔叔维克多的灵魂。”

    “什么?”邓布利多下意识道,“维克多·斯托皮亚在圣芒戈躺了整整一年,难道是因为——”

    “恰恰相反。”她的声音变得冷酷,“一年前他就快死了。而一切都是从那个五月开始的。”

    1928年五月的事故,德安妮丝记忆犹新。事实上,她就在现场,由于神秘事务司司长让她把一沓新入职员工的合同拿到地下档案室,因而避开了这场灾难。

    她划开门锁,进入档案室,找到那几千个小格子里存放员工档案的,然后回到司长的办公室打算汇报一周的工作。

    那时她已很少被通知去议会开会,辗转于魔法部多个缺少打杂人员的部门之间,目光还流连于书架上的藏品。

    她的临时上司在收集异国风情的塔罗牌上有好品味,有一套看起来像是从马人那里搞来的——她正在研究藏品上的标签,办公室外突然就传来爆炸声。

    地板开始震动,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剧烈摇晃起来,水晶球滚落书架,砸了个粉碎。她钻到桌子底下,过了好一阵,外面的声音才小下来。

    她在办公室躲到地板停止晃动,出门才发现魔法部乱成一团:传递消息的纸鸟互相撕咬,纷飞的纸屑中步履匆匆的医护人员高举魔杖,他们大叫着止血剂!止血剂!盛满红色液体的玻璃瓶擦着她的脸颊飞来飞去,就算这样有些人还是当场就死了。

    另一些受了重伤,其中就包括她的叔叔,维克多·斯托皮亚。

    “他转诊到重症病房只是三天内的事。后来他们就不让我频繁探视了。谁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对外的消息宣称是意外事故。洛肯·麦克莱德就是因为这个下了台。弗利上台后对我们进行了清洗。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叛徒就在魔法部里面。我被威森加摩除名,安插到了执行司,负责替外勤整理文书,以及周三和周五的夜间巡逻。”

    “三个月后维克多的病情恶化了。他始终没有醒来,病危通知书放在我办公桌上,我一直没有签名。我不愿意——他不会死的。”她像个癔病发作的人一样狂热地喃喃低语道,“他不会死,因为我不会在那张纸上签字。”好像这样能阻止他的死亡似的。

    她继续说,语速快得好像一字一句都在争抢时间,“我知道我能救他,死亡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生命也不是。格林德沃是一切的源头吗?他是吗?我想他只是一个契机。关于灵魂的魔法本来就是斯托皮亚家世代相传的东西,有人说它是一种诅咒,该死的,只要他活着,我根本不在乎。”

    “所以……你把维克多的灵魂从肉身上剥了下来,并装进了容器,一直佩戴?”

    邓布利多艰难地总结道。他见过幽深可怖的黑魔法,遇到过的离经叛道的黑巫师也不在少数,饶是如此,在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心跳也漏了几拍。

    像是受不了客厅里浑浊的空气,他站起来,推开窗子,走到后院门口。

    一方小院,苍白的天空,气压低得可怕,灰黑色的云雨到处都是。

    “……你可真够疯的,斯托皮亚。”他低声说。

    沙发上,德安妮丝只是笑了笑。她抱着膝盖,笑容有些忧伤。

    这个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她没忘记自己坦白这一切的理由。

    “阿不思,你不是要合作吗?”她轻声问,“你不是想知道13号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我的条件是,帮我把那只瓶子拿回来。”

    邓布利多沉默了一阵。“如果你更坦诚一点,我也许能够帮你。”

    德安妮丝噗嗤一声笑道,“是我不够坦诚吗?是你没有接触违禁品的权限吧?忒休斯不可能帮你,你也没有和弗利谈条件的筹码了。总而言之,谈判破裂。你说呢?”

    她收起笑容,站起身来,复又变得自持而冷淡。她掸了掸肩头不存在的灰尘,朝风雨欲来的院子里望了一眼。

    “今晚八点半,皇后剧院。别迟到了。”她说。

    午后,邓布利多出门办事,德安妮丝进入房间,扣上门锁。她打开行李箱,抽出绿色封皮的笔记本,在桌边坐下。墨水瓶盖被旋开,笔尖蘸上墨水,空白的格子纸上多出一行整洁冷静的字迹:12月24日,维克多转入普通病房,账单由梵多玛支付。

    她合上日记本,拿起读了一半的《奥德修斯》。这几个月来她掌握了一种在动荡的环境中犹能安然自得的本事。那些嘈杂的响声在一行一行的字句中逐渐平息。

    邓布利多推门而进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已经三点整了。门廊上的风铃声将她唤醒。

    他回来时带了花,一束白色的铃兰,好像出门买花才是他一天中重要的公事。时间早得有些尴尬。德安妮丝走下楼梯,进入厨房,泡了咖啡又拿出三明治。

    她神态自若,慢条斯理吃下三明治,和邓布利多面对面喝茶,谁也不说哪怕一个字,默契得好像在玩一种新奇的游戏。

    她进食完毕,把用过的杯碟放进水槽,戴上塑胶手套清洗干净,转身离开餐厅的时候邓布利多开口道,“安,今天晚上我打红色的领带还是蓝色?”

    一个词,一则手势,一种熟悉的音调,唤醒她对邓布利多最初的记忆。对他的爱将她的生命一分为二;他曾在她黑暗的人生中燃起片刻光亮,渐暗渐消,以至于邓布利多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是对已逝的学生时代深情的回望。此时此刻,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她闭上眼,用几乎颤抖的声音答道:“蓝色,教授先生。我的裙子是蓝色的。”

    他总让她感到虚弱。这是他的诡计。片刻后,德安妮丝啜泣着投进了他的怀里。

    --

    真希望我能告诉你一切,德安妮丝想。她依偎在邓布利多的臂弯中,此时他很平静,不再对她的过去做任何提问。她不是一个能随意讲起过去的人。他们彼此都有太多隐瞒。

    “我是个坏孩子吗?”她问。

    她竭尽全力想要摆脱母亲的世界,但到头来,她最擅长的还是那些黑魔法。

    “坏透了。”邓布利多说。但他的语气恰恰相反。

    “我很抱歉。”

    “……”

    半晌,邓布利多叹气道:“所以你在接受惩罚。你向来不在乎规矩,我以为你长大后会稍微收敛一点。”

    “相反,我太早对那些规则烂熟于心,以至于对它们失去了敬畏。”

    她很少真的敬畏什么东西。但邓布利多始终相信她的才能可以被用在正确的方面。

    “如果要我重新给你写一份毕业寄语,我会改掉那些溢美之辞,德安妮丝。”邓布利多不动声色地抱怨道,“我要写‘这是个难以管教的孩子’,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教育家——不管他出生了没有——都会对她束手无策。”

    “问题就出在这里,教授先生……”她懒洋洋地答道,显然心情不错,“总有人想要管教我。你知道最成功的教育家是谁吗?看在布雷巴顿媚娃的份上,他们该把荣誉颁给斯特鲁克侯爵夫妇。那是我最顺心如意的一段时光。”

    “嗯?”

    “我小的时候,有一年母亲出了趟远门,有六个月的时间我被寄养在巴黎的斯特鲁克侯爵家里。夫妇俩是一间歌剧俱乐部的成员,也是赞助商,周日的下午我就被带着去俱乐部观看排练——那时安德烈在布雷巴顿念书,我对他毫无印象,记得最清楚的反倒是侯爵夫人扮上吉卜赛女郎的长裙,身上挂满彩色编织物,金闪闪的脚链玲玲作响。

    透过那些纷飞的薄纱,我看见剧团道具箱里五光十色的摆件:古铜色的匕首,廉价珠宝的项链,一顶高卢王的冠冕——破碎的,是演高卢王向凯撒投降时的场景,以及化装舞会面具……我对它们爱不释手,有人端着点心盘子到处找我,塞给我小而圆的泡芙、马卡龙,把我打扮成玛丽·德·尚帕涅,就是那个摄政女王,教我说些不仅在剧院里用得上,面对那些头衔高高的家伙们的时候也用得上的气派话。”

    德安妮丝微微一笑,“没有比那更好的教育了,不是吗?”

    两人在沙发上挨坐着,德安妮丝继续读荷马,邓布利多开始浏览积压了厚厚一叠的变形术学术月刊。

    七点的时候他们随便吃了点东西,又把壁炉点燃。窗外飘了点小雪,看起来像真正的平安夜了。

    德安妮丝换上那件冰蓝色的裙子,戴上钻石的耳环和额饰,按时出现在玄关。

    邓布利多替她披上大衣,他拿上雨伞,低声说“抓紧我”,一阵眩晕后,他们便抵达了沙夫茨伯里大道——当然,要穿过一堵麻瓜看不见的墙壁,来到巫师们的西区剧院。

    在邓布利多的印象中,女王剧院是一所很新的剧院,是德安妮丝出生前后才投入使用的,因此对于后者来说,它已经上了年纪。

    这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内部宽敞,可容纳一千两百名观众。墙壁和屋顶是邓布利多喜欢的配色(金色和白色),而进入入口大厅,里头的帷幔、地毯和壁纸就变成了深绿色。

    两人将衣帽寄存,又去吧台要了饮料,最后在舞台区正前方的那几排位置落座。这里能看见舞台底下的交响乐团。

    德安妮丝张望四周。“忒休斯·斯卡曼德?傲罗为什么在这里?”

    “傲罗就不能过个圣诞节?”

    邓布利多随口答道。显然他不甚在意,剧院就是剧院,还能发生什么呢?

    德安妮丝不再提问,心里却生出犹疑。

    四周墙壁灯光明亮,礼堂里用上了电灯和电炉,这对邓布利多来说是件新鲜事。

    “每一次来,他们都会引入很多麻瓜的新玩意儿。”他低声赞叹道。

    很快,池子,走廊,包厢都挤满了观众。帷幕拉开,几名身着斗篷的巫师出现在舞台上。

    这是一出深受欢迎的新剧目,名叫《罗德里克》,讲的是1608至1612年间妖精叛乱的故事,而罗德里克正是带领巫师镇压了叛乱的领袖。

    剧中塑造了几个精彩的角色,除了有勇有谋的罗德里克,妖精领袖克洛瓦的形象第一次不再是纯粹的邪恶。他被描述成带领妖精反抗压迫的革命者,而他身边投诚的黑巫师也因叛逆的性格吸引了观众的目光。

    不过,最为人乐道的还是罗德里克爱情的悲剧。他的爱人是天才女巫莱曼,原本是巫师抵抗军中的头脑和副手;然而,她爱上了黑巫师领袖克莱迪恩,并泄露了抵抗军的重要情报,使致罗德里克差点在某次战役中负伤身亡。

    对妖精的镇压持续了四年,双方谁也没真正讨到便宜。1612年的12月,战争接近尾声,克洛瓦认为妖精已稳操胜券,便一一处死了身边的黑巫师,包括其中的领头人克莱迪恩。

    情人的死令女巫莱曼悲痛欲绝。她振作精神,策划了一场周密的歼灭作战,将妖精的领袖重创,自己也在战斗中英勇献身;随后,罗德里克发起决斗杀死克洛瓦,结束了这场战争。

    舞台上,戏正演到女巫莱曼爱上黑巫师克莱迪恩。二人在战火连天的伦敦掩人耳目地约会,直到莱曼被克莱迪恩灌醉,透露出抵抗军埋伏的地点。

    紧接着,激烈的战斗打响,罗德里克在黑巫师的围攻下身受重伤——观众席下传出阵阵嘘声。

    邓布利多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出戏不知怎的吸引住了他。

    德安妮丝则一直在打量来看戏的人。她的座位阅览全局并不方便,以往她都是选择四楼包厢。不为看戏,只为看看来看戏的熟人都坐在哪些位置。

    跟忒休斯一起来到皇后剧院的,还有他的助手理查德。乔治·布朗和卢森特虽然是作为德安妮丝的看守,但却也坐进了傲罗之中。他们四散分布,俨然是一个有序的阵型。

    德安妮丝感觉一阵不安。

    像是错觉,她觉察到一股熟悉的魔力,弥漫在空气中。那是她非常熟悉的魔力。阴冷,然而镇定。黑暗,然而无比坚实。

    她说,抱歉,我想去趟洗手间。

    包厢外并无异常。金色大理石地砖擦洗得发亮,能倒映出人影。

    吧台里的酒保刚服务完中场休息时一涌而出的顾客,现在闲得很。他向德安妮丝问好,问她还要不要来一杯玛格丽特。

    德安妮丝走过去,晃晃手腕上的金属环。

    “好啊,可我没有钱诶。”

    “我请客,美丽的小姐。”说着,调酒器就在她面前一字摆开,往玛格丽特杯中注入漂亮的蓝色液体。

    德安妮丝和他闲聊了一会儿,没套出什么有用信息。

    她三两口灌完酒,道谢离去,却看见约德尔·安德鲁斯正从盥洗室出来。

    “德安妮丝!”

    约德尔叫住了她。他走过来,一眼看到德安妮丝手腕和脖颈上的金属环,显然是想起了前不久的报纸新闻。他的口吻明显变得迟疑。

    “你……还好吗?”

    德安妮丝露出一个微笑。

    “好得很,约德尔。你还在神秘事务司工作吗?”

    约德尔点点头,比起谈论事务司的工作,他更想谈谈德安妮丝。

    对方如他所愿,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她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近况,话音一转,德安妮丝上前一步,手掌贴到约德尔胸口,在他耳畔低声说,“你知道……我经常在想,如果七年级的那个周末,我答应了和你一起出去玩,会怎样?”

    顿时间,约德尔涨红了脸,没能说出一个字。

    德安妮丝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又轻拍他的肩膀,算是道别,随后就回到池座里了。

    “怎么去这么久?”邓布利多疑惑道。

    莱曼带领的那场精彩战斗都要结束了。

    “碰到一个熟人。”德安妮丝解释道。邓布利多点点头,他们继续看下去。

    德安妮丝紧握的手心里躺着几根棕色的头发。她的战利品。

    戏将要演到终场,观众席仍阒寂无声。罗德里克发起高尚的决斗,妖精克洛瓦却命令他的下属一起攻击罗德里克。罗德里克身边的朋友被更多妖精缠住,巫师的领袖在此时爆发出非比寻常的力量,拼力杀死了克洛瓦的属下,击碎了克洛瓦的魔杖,并将死咒凝在杖尖,指着克洛瓦的额头。

    “你已输了。”罗德里克说道,“杀我巫师同胞百千,又夺走我的爱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在幽灵般寂然的光线下,妖精的领袖哈哈大笑,那笑声如此狂放、阴冷,叫人不寒而栗,他演讲般大声说道:“我的同胞为自己的利益争斗,何错之有?我妖精一族生来受魔法眷顾,持有魔杖,天经地义,何尝需要你们巫师的许可?妖精世代在你们的压迫下,被鄙视,被驱逐,被夺走魔杖,被抢走族人用毕生心血打磨的精工良品,藏匿身形、交出秘术……”

    然而,他语意一转。

    “——可你们巫师,不也跟我们一样吗?你们不也世代生活在麻瓜的压迫下,藏匿身形、克制魔法,不然就会被当做异类活活烧死,你们熬制的灵药被麻瓜抢了去,你们的女人和不会魔法的庸者结合,生下对魔法绝缘的后代……我倒要问问,巫师们,你们对麻瓜卑躬屈膝,还不够久吗?你们所受的屈辱,还不足够令你们奋起反抗吗?你们肩负上天的恩宠,却不负起责任,不让你们的魔力烧成火海,毁去这黑暗的旧世界,建立一个新的吗?”

    话说到这里,已不像演戏。

    舞台上的罗德里克哑口无言,他低声询问身旁的演员,这段台词被改过了吗?

    克洛瓦抽出魔杖,一道绿光闪过。罗德里克仰倒在地。

    观众席一片哗然。寂静之后,爆发出惊人的尖叫。忒修斯·斯卡曼德命令道,“逮捕他们。”

    一片尖叫声中,舞台发生爆炸。池座里浓烟弥漫,卢森特放大嗓音,维持着秩序:“圣徒来袭,非战斗人员速速撤离,速速撤离!”

    混乱中,只有德安妮丝仍坐在原地。扮作妖精领袖的格林德沃已褪去伪装,站在舞台之上。傲罗的攻击化作五光十色的魔力束,箭矢般向他射去,然却在接近他的瞬间撞在一道蓝色的魔法屏障上,悉数被化解了。

    邓布利多拽着她的手,怎么也拉不动。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他说,安妮,走啊!

    德安妮丝魔怔般望着格林德沃,就像那些被蛊惑的信徒一样。她挣开邓布利多的双手,翻过座椅朝舞台跑去,她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见他,让我见他,带我走!

    碎石在眼前炸开。她往地上一滚,几道红光尾随而来。

    傲罗在攻击她。更多的傲罗正在涌入剧场。她躲避着攻击,却看见约德尔朝她这边跑来,发出的魔咒一道一道朝黑衣的圣徒飞去。

    这个笨蛋!她想也没想,朝着约德尔奔去。

    圣徒会对她手下留情,却不会在意约德尔的死活。邓布利多正在疏散人群,顾不了他们,她甚至不知道这些绿光到底来自傲罗还是圣徒,它们朝约德尔冲去,德安妮丝飞身一跃,将他扑倒在地——

    寂静。如死亡般的寂静。

    所有的声音宛如退潮般止息。一片黑暗之中,那些绿色的光束没有碰到德安妮丝,却悬停在她周身,仿佛被某种力场截住了运动的轨迹:自德安妮丝身体里溢出暗色浓雾,雾里伸出一只黑色的大手,握住了这些绿光,把它们像投枪一样投掷回四周的墙壁上。

    德安妮丝紧紧抱着约德尔,她弓起的脊背上,那只手融进黑雾,复而展翅飞出,好像一对黑色的翅膀。它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停下了进攻。

    浓雾渐散,一个漆黑的人影从德安妮丝身后浮现而出。那是一个巨大的死灵,展开双臂将她护在身后。

    约德尔低声叹道:“梅林啊……这是哈德利吗?”

    很长一段时间,德安妮丝没有动作。她趴在约德尔身上,不愿去看身后的东西。

    忒休斯眼疾手快,缴械了在场圣徒;圣徒没有恋战,格林德沃化作黑色渡鸦,掀起一阵灰蓝色的海啸。黑鸟与德安妮丝擦肩而过,叼走了她手里紧紧攥着的头发。

    约德尔拍了拍她的肩膀,德安妮丝终于回过神来。傲罗和圣徒余下的残影缠斗,邓布利多从入口厅回到剧院。忒休斯组织着撤退,傲罗在清点伤亡。

    两人站起身来,德安妮丝推了推约德尔,让他和魔法部的人汇合。

    忒休斯朝她走了过来,不过却没有看她,而是打量着她面前的死灵。

    那熟悉的面容,伸展双臂保护同伴的样子,确凿无疑,它就是哈德利·里维。

    “我的朋友……我的战友,”忒休斯叹道,“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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