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卓畔看着面前衣衫褴褛的女孩,入眼处皆是皮肉翻滚的外伤。
迟疑了片刻,还是将剑收起来,弯腰将人抱起,脚步轻点飞身而去。
一阵冷风吹来,怀中的人无意识颤了颤。
江卓畔浑身一僵,将斗笠摘下挡在她面前,堪堪盖住她娇小的脑袋和大半的肩膀。
三月初的风冰冷刺骨,有了斗笠作挡,怀中人渐渐安静了下来。
踩在瓦片上的声音清脆轻盈,时不时还听见屋里传来厚重的打鼾声。
江卓畔抱着白荔找到一间没有上锁的小柴房,迅速升起火来,将人放到火堆旁边。
眼神落到她被划开破碎的衣裳,面无表情将最外层湿黏黏的外衫脱了下来。
手指不可避免触碰到一些细腻的肌肤,神情一顿,动作更为粗鲁了些。
没了外面那层厚重的外衫,烈火的热浪轻而易举侵入到体内,慢腾腾升起一抹水雾。
看着女孩苍白青黑的脸也稍稍红润起来,江卓畔起身出门,确定将门关紧之后,快速飞掠到附近一间医馆上头,轻而易举翻窗而进,就着朦胧胧的天边破晓之色寻找驱寒止血的药材。
就算重生了一回,但一些常见的伤药配方,江卓畔还是记得清楚的。
他快速将药材抓好,留下一小块银子后轻车熟路离去。
回到小柴房,找来一个破罐子,就着雨水洗干净后开始煎药。
继而转头出门,往杏花村的方向迅速疾掠而去。
白家父女遭山贼抢掠的地方,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满地的酒酿坛子砸碎在地,地面上满是殷红的血,随着雨水的冲刷隐隐没入地里,留下一地苍白的肉沫。
江卓畔神情一顿,他赶到之时白劲松正在与匪徒纠缠,提剑混战杀了一些人后,却不见了白劲松的身影。
受伤之人走不了太远。
白劲松肯定还在这附近。
江卓畔顺着痕迹一路寻找,下过雨的小路泥泞不堪,脚步深深浅浅地落在上面,一片杂乱。
风雨吹动两旁的树叶“唰唰”的响,如鬼哭狼嚎一般。
看到一条清晰的重物拖拽泥印,他寻着印子而去,终于在一处山破下找到了浑身是血的白劲松。
尝试着探了探,还有微弱鼻息。
江卓畔心下一松,上辈子他回到杏花村时,白劲松已经死去多年。
这辈子还好他来得及时。
迅速将白劲松背起来,踩着微微发亮的天光,迅速往柴房的方向而去。
将小罐子里的药分成两份,小心翼翼喂给了父女二人。
做好这一切,江卓畔盯着白荔微乎其微的呼吸起伏,恍惚回过神来。
自己这算是……还了上辈子白家人接济他的恩情了吧。
他僵硬扯开嘴角笑了笑。
——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竟然落到了自己身上。
上辈子,他发奋读书参加科举,在朝堂上谋得一官半职,多年隐忍,摸爬滚打,终于在不惑之年位极人臣。
忠言逆耳,就算他再掏心掏肺辅佐,皇帝仍是越发亲近佞臣,也让他原本热血的赤心一次次失望。
皇帝还是听信了小人所言,信了那些人捏造出来的罪证。
多事之秋,下令诛他九族。
他笑了。
多年隐忍,到头来就落得个诛九族,被流放的下场。
凭什么?!
这个忠臣谁爱当谁当吧,他不干了!
江卓畔反了,轰轰烈烈举兵造反。
又是谋划多年,大军以燎原之势逼近京城,眼看胜利在望,谁知军中竟然出了细作,部将们拼死才将他送出来。
却还是坡了一只脚,昔日谋划功亏一篑,满目疮痍,一路逃回杏花村,往日风光无限的少年已然成了过街老鼠。
也只有白家没有嫌弃他,时常接济,让他不至于饿死街头。
许是上天怜悯,结束了那悲怆又凄惨的一生后,竟让他又回来了。
还重生回到了他远赴外地尊师求学的这一年。
如今正值三月,九月秋闱之时他将中举解元,而后去往京师参加殿试,他一生的劳苦污蔑就此开始。
不想重蹈覆辙,他连夜赶了回来。
不曾想半路上竟然遇到了上辈子唯一对他行过善意的白家人正遭山匪劫难。
……
“爹……爹…” 白荔似梦魇一般喃声,打断了江卓畔的思绪。
江卓畔连忙起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从内侧衣衫撕出一块干净的来,帮白荔擦了额头的汗。
轻声哄道:“没事,都会过去的…”
白荔渐渐安静下来。
江卓畔瞥了眼窗外已经薄亮的天,猛然想起那群山贼的尸首还在巷子当中。
要是有人醒来看到……
江卓畔抄起剑便起身而出。
幸好初春天寒,夜内又下了大雨,人人都贪恋被暖还在酣睡当中,也给江卓畔清理昨夜的痕迹行了放便。
江卓畔处理好尸体,顺着痕迹又去往含江镇附近的青龙山上,提剑扣开了青龙寨的大门。
腥风血雨一触即发……
……
三刻钟后,江卓畔浑身是血赶了回来,抹了抹嘴角的血,铁腥味提醒着他还活着的事实。
看来那些山匪也有些实力。
正想着,柴房临近的小卧室吱呀一声,屋主人伸了伸懒腰,睡眼惺忪从里头走了出来,嘟哝几声:
“天还早着呢,这婆娘,非得要我起来做早饭……”
江卓畔一惊,飞身来到屋檐之上,静静看着男人揉着眼睛去往柴房。
男人推开门,闻到里面不同寻常的味道。
皱着眉睁开眼,就看到正不知生死的人躺在地上,屋内还燃着一堆火。
他吓了一大跳,忍不住不喊出声来。
——谁来告诉他为何会有两个血淋淋的大活人躺在他家柴房里!?
男人斗着胆子上前一看,见到白劲松那张熟悉的脸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白…白劲松!!哎哎!劲松哥!这怎么回事啊!来人啊!出人命了!”
男人一边喊着一边往外跑去,看样子应该是去找人求救了。
江卓畔心下一松,听闻白家的酒酿在整个含江镇都很是闻名,酒迷颇多,这个人应该也是白家的酒迷。
不一会就看见那人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咋咋呼呼领着一大群人往柴房的方向来了。
而后一群人又是一惊一乍将两人抬起来,往医馆的方向狂奔而去。
江卓畔目睹全过程,放下了心。
将斗笠微微下扯,盖住大半张脸,从暗处将自己的行李拿出来,闪身往杏花村的方向赶去。
*
杏花村依山傍水,四季如春,昨日夜里刚下过一场冰冷的春雨,早上太阳刚出来时就将那阵阵寒意刺退,到处都漂浮着雨后新芽的融暖气味。
山脚下,几个婆子正不紧不慢拎着洗衣盆往河边走着,时不时闲聊上几嘴。
“哎哎!听说了吗,白家昨晚遭了大难了!”
路上,王婆子对着另外两三个婆子压着声音说:
“昨日夜里,白劲松照着往常一样赶去镇上出摊,半道遭了山贼,据说是被好心人救了,捡回一条命,刚刚从医馆回来呢。”
陈婶子瞥她一眼,“有这事?你咋知道?”
王婆子作为整个杏花村的八卦中心,就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能精准无误地掌握第一手资料,当即眉飞色舞说起来:
“白家就在我王家隔壁,那动静,我能听不到?白荔那小丫头是没什么大事,就是苦了白劲松了,听说想要治好得要五十两银子呢。”
几个婆子皆是一惊,五十两银子!?
她们不吃不喝,土里刨食一辈子恐怕也赚不到五十两银子。
这可不得掏空家底,欠债无数才能治好啊!
王婆子将几人想要继续听八卦的表情尽收眼底,酌情继续放料道:“听那将两人送回来的小哥说,人是在他家柴房里发现的,当时还点着一堆火取暖,现场也有煎药的痕迹,应该是被某个不留名的好人给救了。”
“幸好救得及时,又用了药,保住一条命哟,但后续还需要五十两银子的天价治病银子……啧啧啧,这白劲松,怕是只能等死咯。”
几个婆子看热闹似的叹一声。
在这个猪肉才十枚铜钱一斤的年代,五十两银子对一个普通小农户来说确实是高攀不起的天价了。
其中一个婆子拎紧了手中的洗衣盆,斟酌道:“白家媳妇也是个不容易的,别说得那么难听,能帮些就帮吧。”
几人皆瞥了那个婆子一眼。
帮?怎么帮?
五十两银子呢!这年头银子就是命根子,更何况借给白家就相当于肉包子打狗,还指望着他们能赚够五十两还回来?
但要是只送些其他米面粮油的糙玩意儿,倒是可以帮。
陈婶子换了一个话题,道:“听说江秀才家的儿子回来了?”
另一人接下她的话:“就是刚才走过去那个小伙,长得可真是俊啊,才两年未见,竟然就出落得如此俊俏,也不知说亲了没,回头让我家姑娘去相看相看。”
王婆子忍不住怼她:“人家可是江秀才护得跟宝一样的儿子,就指望着他读书光宗耀祖呢,两年前才忍着泪将人送往外地求学去,就你家那傻黑丫头?江秀才能同意才怪。”
王婆子虽然毒舌了点,但也是杏花村出了名的嘴强王者,话糙理不糙。
也是,人家那么俊俏一个郎君,学问又好,听说今年秋闱很可能还会中举呢,那可是比他那秀才爹地位还要高了。
怎么看江卓畔都不可能是会留在杏花村的人物。
几人摇摇头,继续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专心洗衣服去。
*
这头,江卓畔千里迢迢赶回家中,眉宇间早已经不见了方才那一份冷傲狠厉,换上了一副纯良无害的表情。
阳光撒在他身上,18岁的少年气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为了不引人怀疑,他还特地换了一身衣裳。
“爹!娘!小妹!” 江卓畔打开门,兴冲冲朝着庭院喊了一句。
这是他前世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想回来的地方啊,如今竟然真的在他面前成了触手可及的家…
他忽地鼻子有些酸。
上辈子他掌权不久,还没来得及将爹娘接到京师孝顺,就接到了爹娘惨死的消息…
用脚拇指想都知道是谁干的!
江卓畔握紧的拳头,他忍了多年,最后还是落得那样的下场…
江小绯听到哥哥的声音,放下早饭的碗筷就跑了出去,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含着泪如鸟归林一般冲到江卓畔怀里。
“哥哥!你怎么回来了,小绯好想你!”
江卓畔摸着妹妹毛绒绒的脑袋,笑着道:“哥哥也想小绯…”
“阿卓!”
两道饱含热泪的声音自前方不远处传来,江卓畔抬眼一看,就见到江秀才和朱氏的身影。
这一眼,仿佛跨过了无数激荡的岁月,跨越了整整五十多年,才能重新汇聚于此。
“爹…娘…”
在江秀才和朱氏眼中,江卓畔就是去外地求学两年的儿子,而在江卓畔眼里,一家人是经过了五十多年生离死别的痛苦岁月。
一家人紧紧抱在一块。
这更让江卓畔坚定了内心,这辈子一定要保护好家人,然后……报仇。
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即重生了一回,那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朱氏抬起头来,含着泪看着面前的儿子,嘴里不住说着:“高了,瘦了。”
正当一家人沉浸在重逢的喜悦当中时,一阵阵凌乱的脚步声和叫嚷声门外响起。
还参杂着些许狠话:“不会放过他们”,“让他们好看”
几人对视一眼,朱氏上前将院门拉开,正好碰见其中一个拎着锄头的大婶,连忙问道:“张姨,出什么事了?这样慌慌张张的?”
张姨正气恼呢,见到朱氏,回了她一句:“江家媳妇,白家今早遭了难了,刚从医馆里拉回来,镇上就有人来强行低价收购白家的酿酒果园来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呢么,白家媳妇平日里对俺不错,俺不能就这么看着。”
说着,她又握紧了锄头凶神恶煞就要往前而去。
江卓畔从院子里出来,拧着眉问:“张姨,你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张姨看到江卓畔,亮着眼刚想要寒暄两句,随即想到白家的遭遇,又恶狠狠道:
“刚才听说的,白荔小丫头已经醒了,没啥大事,但白劲松情况不妙,五十两银子才够治病呢,唉……那臭名昭著的赵员外就闻着味赶来了,说要用十两银子买白家的果园,是个人都知道那果园不止十两银子,白家那两个儿子现在又远在外地求学,一时间也赶不回来,现在两波人还在僵持着呢……”
江卓畔一顿,问:“报官了么?”
张姨回他:“昨日晚上下了大雨,一丝痕迹都没留下,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人说是山贼下来劫财害命,衙门也派人去查证了。说来也是奇怪,一个那么大的山头,那群土匪竟然都一夜之间竟然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卓畔笑着点头,不着痕迹将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了手臂上的刀伤。
他笑着说:“他们肯定会再次出现的。”
张姨将锄头往肩膀上一抗,“不说了,我得赶去为白家震震场子,白劲松一时半会醒不来,不能叫白荔母女让人欺负了去。”
朱氏也扭头看向家里摆放工具的角落,气狠狠抄起一把斧头就要夺门而出。
“张姨等会,我也去!”
朱氏一直是个火辣的性子,家里人早就习惯了。
江卓畔低吟片刻,转头对着江秀才和小绯道:“爹,妹妹,我也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