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看见了你的眼泪。”
流泪?因为我流泪?所以你也流下了眼泪?
她脑袋里强大的逻辑系统似乎在慢慢崩解,她还没反应过来,但与此同时,另一种异类的,完全莫名奇妙的情绪攻占了她的内心。
江如蓝明明站在车门外,手还搭着车沿,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缩回了手。好像动物在吃痛时下意识的瑟缩。
“我……流泪了吗?”
她的大脑被这个词语刺激到,仿佛潘多拉的魔盒,正在慢慢开启。
她眼前强制性地闪过一片破碎的影子。
黑色的扭曲的人影,快撕破耳膜的歇斯底里的吼叫,与喑哑的弱小的抽噎。
〖够了,我不想再从你的脸上看见眼泪。〗
最后的最后是一句寒冷的话语。
只是一瞬间,一切曳然而止,所有破碎的往事随风飘散,露出现实昏黄的光线,她终于看清面前人担忧的神色。
“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任知白觉得自己肯定说错了什么,他刚刚发现,江如蓝有那么一瞬间停止了呼吸。
她马上回答了他。
“哈哈……眼泪?你说我流眼泪?你知道我已经有多久没流过眼泪了吗?我上一次流泪,还是在六岁那年,冥王星被逐出太阳系的时候。”
明明在开玩笑,她的声音却压抑着颤抖。
她的腹部又开始疼痛了,但她忍住了蜷缩的欲望,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指关节摩擦着下巴。
她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如往常一般平静的表情,如往常一般平稳的语气,与往常一样冰冷的声音。
与……往常不同的,只有心脏深处隐隐的钝痛。
她发达的大脑变的缓慢,她这才迟缓地留意到自己干瘪的微笑,与不合时宜的玩笑。
她收回笑容,恢复了神色淡淡。
“……忘掉,抱歉但是……请你忘掉我流泪的那一幕吧。”
她迅速回头,尽量走出不异常的最大速度。
任知白看着她的背影,他灵敏地察觉到了一丝怪异。
她刚刚,似乎露出了一瞬间的……恐惧?
哪怕他始终不知道在她的心里有多么浪潮汹涌,但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
“我做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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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蓝沉默地走到酒店大厅里,轻轻按着腹部,一路上放空自己的大脑,试图将汹涌的情绪全部赶走。
这是她的老毛病了,有时候眼前会冒出一些陌生而恐怖的画面,而自己完全没有这部分的记忆。
就像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播出的恐怖电影,当它来临时,无论你身处何地,都会被拖入漆黑的空无一人的影院,直到影片播完,而你的背后早已冷汗涔涔。
这件事很麻烦,因为开始的契机可能只是一个刁难,一个潮湿的夜晚,乃至于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语。每当这种时候,她会借助一些外物来放空心神。
现在的她很成功,已经不需要薄荷糖,冰水,或者酒精了。
她只是还会腹痛,看来,要再吃点胃药了。
她平静了下来,心里的水流流入了更深的墨潭,溅不起一丝涟漪。
他大概……不会发觉什么的吧?
她站在门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露出一个在镜子面前训练过千千万万次的温暖笑容,打开了门。
“哈哈!!爱妃来了!!戴露大王等候已久!”
一颗炮弹轰进了江如蓝的怀里。
她的笑容带上了点真诚的无奈,她低下头,仔细地看着面前阔别已久的好友。
戴露,二十四岁,一米五八(来自江如蓝牌卷尺的精准测量),金陵大学法律系本科毕业生,墨尔本大学法律系硕士毕业生,和江如蓝当过一年的舍友,在这之后成为了朋友。
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在江如蓝的视角下更甚。
戴露微卷的棕色长发披散在腰间,身上穿着宽松的白色字母体恤衫,下身是浅蓝的牛仔短裙,别上了黄色小熊别针,看起来元气满满。
“你怎么过来了?你不是说还要准备在墨尔本考博吗?怎么,是在这里待几天就回去了?”
江如蓝的语气轻快,听起来一切如常。
“哦……我明白了,你特意回来看我一眼对不对?”
江如蓝看向一旁戴露摆放的水果汁套装,顺手拿了个蓝莓汁喝了起来。
她看见戴露尴尬地挠挠头,吞吞吐吐地说。
“我是……来回国定居的。”
“啊?你不考博了?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当博士后吗?”
“哎呀,你不知道,那帮法学狗一条比一条卷,我卷不动了,就回来了咯。”
“……别人卷?是谁成天背书?是谁年年奖学金?是谁在宿舍里每天和我比赛谁读的晚?是谁立志成为世界上最卷的卷王的?”
戴露讪笑一声,开始打岔。
“你以为留子很好啊,留子的苦你不懂,再说了,我的硕士毕设完成的很不错,还成优秀毕业生了。”
江如蓝有些狐疑地低头看着那一跳一跳的小卷毛,但戴露一把搂住了她。
“我这次就准备和你待在一起啦,我们一起留在金陵?”
“真的!那你可要在金陵找个好律所。”
江如蓝的脸上流露出欣喜,最后转为一丝揶揄。
“而且,你怕不止是为了我吧?你的二十四孝好男友陈某某也在等你哦~”
戴露的脸瞬间晕上一团红,她羞涩地锤了一下江如蓝的肩膀。
“嘉豪只是一部分原因,我还不是为了你。”
“好了好了,异地那么多年,你也该回去看看了,等我事情办完了,我们一起回金陵。”
“我期盼你成为最——有名的大律师的那一天!”
江如蓝看起来非常开心,她流露出与往常不符的开朗,此时正为自己的朋友高兴。
但戴露松开手,笑脸盈盈地看着面前的女孩,笑容却慢慢凝固,直到变得复杂。
“那你呢?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江如蓝脸上强撑出的笑容慢慢收回。
“阿蓝,你不开心,对吗?”戴露轻轻地诱导。
“……”
江如蓝愣了愣,终于放下自己厚重的心房,稍微透出一点点光。
“有些,很麻烦的事。”
“你过来过来……来我身边。”
江如蓝明明已经在门口整理了无数次心情,但在听见最好朋友的关心时,一切都土崩瓦解。
她的脸上还那副死水一般的表情,心里却微微震动。
“……所以!你现在!好好和我解释一下最近是怎么回事吧!”
……
江如蓝言简意赅地总结了这几天经历的种种奇葩事,而戴露也从一开始的平静变成震惊,直到瞪大双眼。
她发出了最原始的惊叹。
“我嘞个豆,我的裤子我的鞋,我的表姨二舅爷,你这几天的经历可真够魔幻的,怎么跟小说似的!”
“……你到底是从哪里学会那么多无厘头的表达方式的,这都什么意思啊。。”
“叫你不上网,略略略,我不告诉你。”
江如蓝思索几秒,忽地想起一件事。
“戴露,你知道‘显眼包’是什么意思吗?”
戴露凝视她几秒,疑惑地回应道。
“……就是说那些喜欢四处开屏的大马猴,怎么?你被骂了?”
“不是不是,只是好奇而已。”
江如蓝似乎想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场景,忍不住嗤笑一声。
她一边咬着果汁的吸管,一边思索近段时间的荒谬事。
“我觉得最近发生的事都很荒诞,感觉回到了申城,一切都不顺了。”
戴露看着她,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
“那你打算怎么办。”
“和江潮吃顿饭,跟他说明我找到联姻对象了,再让他实践自己的诺言 将外祖母从金陵的医院带来申城,马上联系最好的医生救助她。”
江如蓝的表情很认真,在外婆的安危面前,一切都要排到后面。
戴露却敏锐地发现她的话语中隐隐透出的态度,她的声音变得轻柔。
“所以呢?你的态度呢?你愿意这样吗?”
她没说自己情不情愿,也没说过自己喜不喜欢那个联姻对象,在她的眼里,这一切都是场交易,连自己也成了筹码。
江如蓝愣了愣,讪笑一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回来呢?”
面对闺蜜的追问,江如蓝沉思良久,还是郑重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呢,在金陵上学的时候就一直做兼职,我个人的消费也不高,所以还是有些存款的,再变卖一些我的东西与外婆的家产,其实胃癌的治疗费用,我们咬咬牙还是能出的。”
她的声音有些喑哑,很轻很轻,却十分清晰。
“但这只是最开始,我不知道外祖母的病会不会复发,不知道她后续的费用,靠我一个人能不能撑的住。”
江如蓝的表情始终平静,但戴露知道她理智外表下的波涛汹涌。
“而且,外祖母最缺的,就是好医生,好医生是要等的,排上几年的队,才能做到手术,没人能确保这期间,她的病情会不会变动,也没人能确保,找到的好医生,是不是真的好。”
“我们与江潮他们,最大的差距在于,我们没有人脉,我被驱逐出去了,也就没有触及那个阶层的权利了。”
普通人与富人之间,有的不仅仅是表面上看的见的,房,车,存款,这么简单。
你所拥有的社会地位,你所能接触到的社会阶层,你所看过的广大世界,你的眼界,学识,乃至于人脉。
这些,江如蓝都明白,因为她也曾站在大厦上。
但一切的一切早已时过境迁,既然离开了牢笼,就应当付出自由的代价。
她转过头,远远眺望着远方的月光。
“我想要找到在胃癌治疗方面最好的医生,只能通过江潮的渠道来找,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回来的。”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清晰,却仿佛蔓延了层层的雾,只能顺着水汽慢慢的滑进心底。
“那你父亲不能看在你妈的份上帮你外祖母一把吗?”
“不能。”她嘲讽地笑着。
她的心里再清楚不过,江潮没有赡养自己前丈母娘的责任。
他是个多么精明的商人啊?他从来不在没有回报的事情上投注精力,也从没做过亏本买卖。
“但你可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凭什么拿你的婚姻做交易!!”
戴露的表情愤愤,她明白江如蓝这七年来都是单身一人,也曾表达出自己不愿意结婚的意向,但她却依旧臣服于世俗之下,这让她为她感到不平。
“我已经不是他的女儿了。”江如蓝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寒冷。
从一开始,她就注定和江潮不是一路人。
而她纵使不想结婚。
纵使不想臣服于江潮。
纵使万般不愿。
但她没有选择。
“戴露,你明白的,这次回去,我什么都不求,我只要沈敏,我必须要救沈敏的命。”
戴露的睫毛在颤抖,她一直盯着江如蓝的双眼,看见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明朗的光芒。
“所以,无论江潮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因为我从来都不是来谈判的,我是来恳求的。”
月亮上的洁白人影坠落人间,臣服在肮脏的灰暗里,全然不顾自己身上是否沾染泥泞。
因为她的心里有比明月更重要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