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京兆府廨署。

    奚衙内铁青着一张俊脸,从满脸赔笑的法曹手里领回家中护院。

    横行京城数载,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奚衙内憋屈感丛生,一直忍到过了影壁没人瞧见才抬手,一连赏了护院好几个爆栗。

    “其余人都好好回去了,就你,被人捉住,害得本衙内亲来赎你!笨不笨!”

    护院生得人高马大,面对自家公子的怒火却也没辙,抱着头哀哀求饶,端的一副弱小模样。

    “算了,也不全怪你,滚吧滚吧。”奚衙内烦躁地挥挥手,心道裴二调出好些府兵,听说其中不少人曾经跟随显国公上过沙场,尸山血海里来去的,自家这些三脚猫功夫的护院哪里够看!

    奚衙内拧着眉走到廨署大门口,瞥见不远处立着两位头戴幂篱的小娘子,他扶了扶额,几个大步过去,认出对方后糟糕的心绪统统甩远了。

    “你,你们怎么来了?”奚衙内腼腆地笑了下,虽是招呼两个人,却只朝着其中一人看,殷勤道:“这里日头大,不若寻间茶肆坐坐?”

    简娘默默望了眼阴沉的天,识相地没有言语。

    虞歌轻摇螓首,清透的薄绢幂篱也随之摆了摆,一径摆到奚衙内心里去:“不了,岚风还在客栈里,我们一会儿就要回。”

    “哎,怎么不把小家伙一起带出来,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在客栈能行么?”

    这话是没过脑子冲口而出,说完便后悔地闭了嘴,人家当娘的都不担心,定是安排妥当,他在这儿废什么话。

    奚衙内抿了抿唇,干脆讲起正事,“靳娘子的事你们别灰心,小小清潭苑又不是什么铜墙铁壁,裴二不可能窝在里面一辈子不出来,腊八、冬至他总要回国公府过节吧?到时候我找人给他一麻袋套走,人质在手,再逼着他手底下的阿猫阿狗把靳娘子放出来,不也行么!”

    “再不行就元日,宫宴他不可能缺席吧?”

    “你也知道,裴二打小就邪性,脾气也古怪,偏还长了个聪明脑瓜,对付起来是要费点功夫。”

    奚衙内话音里带着宽慰的笑,“放心吧放心吧,两位娘子尽管放心,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解救靳娘子势在必行!”

    中都少雨,秋冬的风吹在脸颊上是干燥的。

    奚衙内渐渐止了笑意。

    他的话太密,虞歌这才寻隙回道:“我二人此行,就是想跟衙内说一声,靳娘子的事不用衙内费心了。”

    虞歌看了眼不远处恭候着的、被揍得两眼乌青的奚家护院,同简娘一起朝对方颔首致意。

    随后对奚衙内抱歉:“把你牵扯进来实在是别无他法,还连累你的人受伤,甚至进了趟衙门,我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奚衙内打断道:“别啊,这傻蛋是被裴二的人揍,又不是你。”

    隔着幂篱看不清对方神色,奚衙内垮下脸来,“六娘,你是不是嫌我太蠢太无能?”

    虞歌同简娘一时间没有回话,而是朝不远处微微福身。

    奚衙内眉心一跳,来人竟是他爹!

    这下总算弄懂虞歌为什么推三阻四不要他帮忙了,奚衙内两手抱臂,气鼓鼓盯着奚尚书,还没开口嚷,对方一个眼刀他就噎了回去。

    直至被亲爹提到马车里,奚衙内才不满地问:“爹是不是私底下找六娘说我坏话了?”

    奚尚书双眼圆瞪,“六娘六娘,你们两个早八百年解除婚约了,私下还来往个什么劲儿?叫人看了说闲话!”

    奚王两家当年指腹为婚,原本前些年就该操办婚事了,那王六娘却忽然逃婚。

    也不知发的什么疯,不仅甩了本姓,还跑到宋州做什么讼师,抛头露面跟一群下九流的人打交道,一点世家女的样子都没有。

    说到底这都是别人家的事,他们奚家自扫门前雪就是了,但现在这丫头又找过来,还领着他这傻儿子招惹显国公府,不知打的什么歪主意。

    奚尚书恨铁不成钢地戳向儿子的脑门,“你呀你呀,叫为父说你什么好。”

    “你姑母身居凤位,十余年来膝下却没一个长成的孩子,幸得陛下恩宠,奚氏才得以立足朝堂,你可知光这一点就叫多少人恨毒了去?多少人盯着奚氏门庭,只盼寻个错处好累及你姑母,将她一把拽下来。”

    奚尚书不住叹气:“你倒好,一整天没个正形,可着京城蹦跶,二十来岁的人了一点长进都无!”

    奚衙内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没什么反驳的底气。

    只得嘟囔几句:“您最有正形,十几年前逼姑母,现在来逼我,总有可以压迫的对象。”

    -

    “傅筠……”

    “傅筠……小筠……”

    一声接着一声,愈发真切也愈发逼近,靳晓猛然惊醒,自床上坐起时冷汗直冒。

    “娘子醒了?”

    裴昱淡笑着轻啄一下,“娘子睡得太久,我都有点担心了。”

    靳晓如同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用力擦拭被他亲过的脸颊。

    一抬手才发现自己身上所穿竟然是裴昱的寝衣,抱腹早不知被他丢哪里去了,相当于就这么贴身挨着……

    不,一夜过去,她早就被他的气息沾染、浸泡透了。

    再一抬眸,对上裴昱那副伪善的笑脸,靳晓骤然记起自己惊醒的缘故。

    ——她竟然梦见自己被裴昱抱着,而他口中所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傅筠的名字!

    “娘子既醒了,我叫人摆膳,只是现在已过日中,直接吃午食罢。”裴昱的话音温情脉脉,自说自话道:“饿太久不好食过多荤腥,为夫想想……”

    他还当真思量起来,“一道两熟鲫鱼,一道拂儿笋,灶上煨有香蕈鸡汤,再叫庖厨准备娘子喜爱的扬州烫干丝,可好?”

    靳晓面无表情。

    她算是明白了,现在点头或摇头已经失去任何意义,裴昱这个人,只会按照他自己的喜恶行事。

    只是听他不断口呼娘子,靳晓自嘲地笑了声。

    打从成亲之后,裴昱好似只唤过一两次「晓晓」,其余时刻总是娘子娘子的。

    莫非是怕叫错名字,将她换作傅筠么?

    靳晓顿感不适,甚至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不多时,家仆手挽两只大提篮进来。裴昱没叫她下床,菜色汤品在矮足几案上一一摆开,他坐在床沿,作势要喂。

    靳晓自是十分抗拒地往后退。

    然而如此一动弹,小腹以及两边的腿弯都酸酸胀胀的,无一不在提醒她面前这人的恶行。

    再冷眼瞧裴昱,明明一整晚他都没有纾解,现下却是一派神清气和。难不成,光是听她哭泣求饶,他就能从中获得愉悦吗?

    靳晓脸色愈加古怪,红一阵白一阵的。

    “娘子张嘴。”

    “我不吃,谁知道这饭食里有没有下药。”

    话音刚落,汤匙打在碗沿发出“当”的一声脆响,靳晓如梦初醒,死死咬住嘴唇。

    不该言语挑衅的。

    昨夜的苦头还没吃够么。

    然而下一瞬,裴昱像是没听到她的讽言讽语一样,神色从容地舀起一勺香蕈鸡汤自己咽了,又把其余菜色各吃了几筷。

    末了,淡笑着睨她一眼,“看,没下药。”

    靳晓仍旧板着脸,“我自己有手,不用喂。”

    裴昱也没坚持,任由她去,自己则拿着一小碟葡萄在吃。

    水灵灵的果肉被他一咬,汁水溅开,甜蜜的沁香四下弥漫,旁侧的鹅形白瓷炉也正馥馥吐幽,两者搅和在一起,竟有些冲鼻。

    靳晓没甚胃口,草草吃了点就放下碗筷,抬起眼眸对裴昱道:“昨天你说的话我认真思索过了。”

    裴昱眉梢一动。

    “我……”靳晓欲言又止,从没想过同自己的夫君讲话也要斟酌一二,“我好好地与你说,你也好好听,不要……不要动不动就生气。”

    “两顿没吃,娘子就这么耐饥么?”裴昱面上一派平和,好似只是单纯关心她:“先把午食用完,届时我定然好好听你说。”

    靳晓没法子,只得嚼蜡一样吃了饭。

    裴昱递来漱口的茶水,靳晓也顺从地喝下。

    “现在我可以说了吧?”

    “愿闻其详。”

    “当初在倚红楼你救了我,还掏了赎身的钱,我真的很感激。养伤的那段时间,你常来探望,为着避嫌,很多时候在门外站一站就走了,但私底下还打赏药童,请他们好生照料我。其实这些我都知道的,不然,不然我也不会喜欢上你……”

    抛开裴昱最近的异常不谈,两人初时的美满就像一场幻梦,回忆起来心里实在有点难受,靳晓声线发涩,“既生兰因,莫酿絮果,裴郎,我们好聚好散行不行?”

    “那一千五百贯钱,我会想办法凑齐还给你。”

    昨日光景仍历历在目,靳晓心有余悸地觑了裴昱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便抿了抿唇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不缺资财,但一直以来,这一笔钱总是压在我心头……”

    她想到来清潭苑的第一天,裴昱被叫走,面对一大群仆从和陌生的环境,她无所适从,当夜是失眠的。

    次日何管事也许接到裴昱的什么指令,对她的态度恭敬了许多,也送来成批的衣料,光是裁缝就站成了两排,要给她量体裁衣,甚至连罗袜、腰带这些不起眼的小物件都可定制。

    那时候靳晓才知道,她耗尽自己所有钱财买来的双丝绫,在裴昱的世界里其实根本不够看。

    靳晓深吸了一口气,“来了京城之后,我感觉我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想要追上你,乃至与你并肩,对我来说是很难很有压力的事。”

    这是一点一点积攒的类似卑怯的心理,爱慕一个人时,会过度审视自己,嫌自己不够好,靳晓以为这番话会永远埋藏在心底,孰料如今讲了出来,心绪倒是一松。

    靳晓捧起茶盏,小口小口啜着,等待裴昱的反应。

    哪知他脸上淡淡的没甚表情,也不言语,就那么坐在黄花梨禅椅上,隔着丈远的距离,静静凝睇她。

    靳晓心生疑惑。

    避子药的事没有论清,他也不说请个大夫来给她把把脉,以证清白,因此茶水也不敢喝了,生怕他动过手脚。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坐了半晌,许是被裴昱盯太久,竟觉得自己皮肤上像有小虫在啮一样,麻麻痒痒的。

    靳晓皱眉挠了两下,却是越挠越热,屋里没烧地龙,额上却已冒了汗,心跳也变得又疾又乱。

    “娘子?”

    裴昱的声音由远及近,靳晓香汗细细,双目迷离,短短时间神智散去大半,只隐约感受到对方在靠近,将她缓缓放在榻上。

    不知怎的,那股清冽的男子气息一挨过来,跟浸了甜香似的,热扑扑麻酥酥,叫人不自觉就想往上靠。

    裴昱吹熄了三足炉里的香,朝榻间的妻子笑了笑,状似无奈地说:“谁叫娘子只有在床笫间才肯听话呢。”

    识海混沌,热意在脑海中沸腾,靳晓缓缓眨了下眼,迟钝地读着他的口型。

    那股子难言的痒意直往下去,双股软软并拢,衣料摩擦时却像是针刺一样,不敢再挨上。

    裴昱心下雀跃,“真是可怜又可爱。”

    “娘子,我可以帮你。”他温柔地抚摸靳晓汗湿的额发,两指拈了颗葡萄。

    这时节的葡萄大多是利用阳垄种植而成的,金贵却不够甜,权当吃个新奇,聊胜于无。只是捏在指间了才发觉,并非一无是处,虽不甜,汁水却丰盈。

    他噙着笑,葡萄剥了皮抵上她的唇,却被两排紧咬的贝齿挡了,于是哄小孩似的说:“张嘴啊娘子,你不渴么?”

    “混……混账……”

    裴昱恍若未闻,笑意不减,觑着空隙将那颗葡萄推进了靳晓的口腔,甜蜜的香气在帐中迸发。

    靳晓受药香影响颇深,下意识吮,柔软的丁香尖也变得贪婪,一下子勾住果肉,以及果肉后的指腹,汲取到甜意犹还不够,贝齿翕动,用力而迫切地咬住。

    裴昱满意地摸摸她发顶,“你看看,你需要我,离不开我的,对不对?”

    如此折腾了半晌,葡萄汁液弄得到处都是,床铺也黏黏糊糊,靳晓早已两眼含泪,被他迫着叫了好几声夫君,哀哀婉婉。

    裴昱也因此生出些燥意,埋首于靳晓颈窝,只觉暖香扑面,秾艳勾人。

    这时,廊下响起疾快的脚步声,乱作一团,像是遭逢什么不得了的大祸。

    裴昱心生不悦,舔着唇直起身,听见魏六火急火燎大力拍门,不管不顾地喊:“公子,十万火急!”

    靳晓口干舌燥,无名火从里烧到外,又从外烧到里,恰也被这动静震到,清醒了一瞬。

    她想也不想地伸手勾住裴昱脖颈,迫他身位压低,一口咬上他耳廓。

    裴昱呼吸乍凝,一把推开对方,不可置信地捂了下伤处,竟是鲜血淋漓!

    再观靳晓的神情,像是恨毒了他。

    裴昱眸光骤凝,不见半分情热,捏住靳晓下巴摩挲了几下,用力地把她唇瓣上的残血抹开,寒声道:“娘子这张嘴的用途可不该在此处。”

    靳晓身子里的火气四处乱窜,可潜意识又在拼命抵触他,可谓万分煎熬。

    僵持之下,拍门声越来越吵,“公子!您还是快些回府吧!”

    裴昱深深盯了靳晓一眼,拂袖下榻。

    染血的耳廓就这样撞入眼帘,委实是个巨大冲击,魏六惊愕地瞪大眼,结巴起来:“这这,这是……”

    “什么事,快说。”

    魏六哎了一声,急得直拍大腿,也不顾主仆尊卑了,拉着裴昱的衣袖带到一旁去,语无伦次道:“傅傅傅大夫来了,人在府上要见您!郡主正招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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