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四人从酒楼出来时,天边已升起了一弯钩月。沿街铺面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盏,微黄的烛光透过一排排窗格,四散交辉。

    “你是谁?”

    暖洋洋的春风扑在微热的身子上,带走了少音几分醉意。朦朦胧胧间,觉得有人正大步背着她向前走。

    宽阔挺拔的身形似有一瞬的停滞,她耳中轻轻飘来两个字:陆戈。

    “我认识一个人,也叫陆戈,他送了我一箱金子,我这几年攒的钱加到一起,也抵不上。”

    她发昏的很,在背上一颠一颠的被晃悠的更加神志不清,嘴上没了遮拦,东一句西一句的拉扯起来。

    身边的阿元听得心惊胆战,“姑娘酒喝多了,睡会儿吧,别说醉话了……”

    话还没说完,走在前面的陆戈突然偏了偏头,阿元还没有领会什么意思,就被忠心耿耿的符离拉扯着先行一步了。

    “你在攒钱?”轻柔的春风裹挟着清亮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

    “唔……得攒五箱银钱,阿父、阿母、长兄……何进和我,每人一箱。阿父和长兄虽有俸禄傍身,但都不中用,抄家的时候可不论这些,全都得充公。”

    她耷拉着红扑扑的小脸,含糊不清的嘟囔着。

    “你打算的倒是长远。”

    他也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连自家抄家的事都想好了。

    “日后的事儿,谁说的准呢。梁少府就赶上了好时候,如今樊州城的郎君争着抢着要做他的门生,还不是世道变了,文臣儒生也能有作为。要是往前数三代,是想都不敢想的。”

    她转了转头,挑了个舒服的角度趴着,继续闲扯:“世事难料,还是本本分分的攒钱好啊。”

    有钱总比没钱好,即便醉成烂泥,她也知道这个道理的。

    “怎么攒钱?”他偏过头看她。

    少音轻笑一声:“绣新绸啊。连娘子每月都会送来新绸,我绣了好多夫人的衣裳……女娘的衣服我也绣,喏,我身上这件就是自己绣的……我还会绣男子衣裳。”

    平日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不过她和这个人聊得投机,酒劲一上来,嘴上也没了把门,事无巨细的都倾吐了出来。

    “我告诉你个秘密,诶!你可别说与旁人。”

    她胡乱的在他背上拍着,提醒他此事干系重大。他郑重的嗯了一声,叫她放心往下说。

    “上将军陆戈,他上次在樊州买的那件衣裳,就是我绣的。”

    温热的气息在他颈间游走,抱着她的长臂不自觉的收紧,让背上的小娘子吃痛的闷哼了一声。

    “别大惊小怪,你知道了,就得替我保密。要是阿母知道,我就完了。”

    她温软的手不住拍打他的肩膀,终于在听到一声好字后,才停了手。

    “你很怕何夫人?”他往上颠了颠那具软塌塌的身子,抱得更紧了些。

    她叹了口气:“有一点点……若真有大厦将倾的那天,我就开个绣庄,或者去连娘子那里帮衬。不至于全家干瞪眼,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强。”

    “照这么说,你父兄日后的前途都得仰仗你了。”他轻轻说道,带着几分揶揄。

    少音眨了眨眼,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柔和的月光洒在泛着波纹的河面上,像洒了一池的碎银子。

    见她不吱声,陆戈停下脚步偏头过去看她,她也正巧收了视线回转过来。

    两人的鼻尖就这么轻轻的擦过,粉嘟嘟的唇瓣差一点就贴了上来。

    他晃了晃神,先头意识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去。少音一时没反应过来,盯着那棱角分明的侧脸瞅了半天。

    直到身下的脚步声响起,她才重新趴回到宽大的肩膀上。

    一路闲聊,她的酒劲消了几分,原本迷离的眸子有了几丝清明,只是头仍发昏。

    她摸了摸自己热辣辣的脸颊,难为情的开口:“我酒量不行,让你见笑了。我父兄都是好酒量,连阿母遇到节庆也能饮上几盏,唯独我是沾酒就倒,一点也碰不得的。”

    “既然知道自己什么德行,还敢在酒楼里喝?今日我碰巧去了酒楼,若是没去,你……”他的话停在当空,半天不见下文。

    少音没有理会,自顾自地说着:“可能是二哥在娘胎里把我的那份酒量也带了出来,所以他是千杯不倒,我是沾酒就醉。”说完咯咯的笑出声来。

    “我再给你说个秘密。”她今夜心情格外舒畅,忍不住要一吐为快。

    陆戈慢下脚步,一个“好”字脱口而出。他已经走得很慢了,若是平日在军营,这时间够他围着整个营帐转上五个来回。

    她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着:“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何贤。他年纪大了,每次寄来的信,密密麻麻的全是说教。虽然我这岁数做她女儿也不是不行,但说到底我只是他妹妹,干嘛成天训诫我。”

    “何进就不是这样,他长我几岁,可从来都不说长篇大论的话。只可惜他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听起来有几分委屈。

    “你很想何进?”

    他偏过头看她,却见她纤长的睫毛耷拉着,嘴里还不忘嗯一声,看样子是睡过去了。

    他依旧慢慢的走着,银白的月光照在二人的身上,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

    何府门口,高悬着四盏雕花方形挂灯,两个门房小厮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外。隔着老远陆戈就停下了脚步,他看了眼身后一动不动的何少音,调转步子向何家后院的院墙处走去。

    少音人事不省,一点也指望不上。他只得借着墙外的那株老梧桐树,背着她一跃而上。等一众提着花灯的仆妇走远后,他趁机翻过院墙。

    少音从一阵坠落的失重感中清醒过来,口中含混不清:“到家了?”

    他轻声嗯了一声,紧接着问:“你住的屋子在哪儿?”

    她抬了抬眼皮,环顾四周,院内亭台轩榭齐齐的涌入眼帘。夜里不似白天,光线晦暗,晃得她有些眼晕,一时间东西南北也分不清楚。

    她抬手往西南角指了指,“应该是那里。”说完软软的面颊又贴上紧实的肩背,哼唧着睡了过去。

    正在屋外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的阿元,一看见两人的身影,就一路小跑的溜了过来,蹑手蹑脚的比划着让他快往屋里进。

    身子一碰到松软的床榻,尚在昏沉中的何少音果断的从宽阔的脊背上出溜着往下滑,四仰八叉的瘫倒在榻上。

    少音不是什么身材丰腴之人,一路行来,俩人贴的极近,她只觉得骨头关节到处硌得生疼。如今躺在细软蓬松的锦被上,她觉得说不出的惬意和松快。

    陆戈走到桌案旁,熄了几盏跳动的灯烛,屋内顿时暗了一半。

    一想到刚才在院中她是胡乱指的路,自己却轻易信了,还差点和几位刚从庖厨里出来仆妇撞个顶头,他哑然失笑。

    此地不宜久留,他大步走向床榻,解下悬在床帐外面的五彩珠玉帘,准备收拾停当后离去。

    珠帘散开,发出一阵细微的清脆声响。何少音皱了皱眉,朦朦胧胧间睁开了眼。

    隔着珠帘她看不真切,只觉得那轮廓影影绰绰,似有几分相熟。

    她想也不想就问出了声:“陆戈?大半夜的,你在我屋里做什么?”说完,她自顾自的笑了几声,翻腾过身子面朝榻里睡去。

    翌日清晨。

    何少音在街角处张望了半天,直到太守府衙门前空无一人时,她才怯怯的上前,低声请门外的兵士通报。

    “何娘子进去便是,不用通报。”兵士咧着嘴角,健臂往里一挥,顺带着一声“请”字。

    那兵士将她带到一处就近的凉亭内,请她稍坐片刻。

    虽然和葛世嬿是老友,但这太守府衙她却没来几次。

    她所在的凉亭架在一片宽阔的水域上,原是个极凉快透风的地方。奈何天气渐渐热了,倏忽一阵温风吹过,吹得她的心也随之浮躁起来。

    她没有等人的好耐心,就在凉亭内踱了几回步。

    “咕……咕咕咕……”

    一只体型略大的鸽子当空掠过,稳稳的落在亭内的栏杆上。脖子一顿一顿的往前探动,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何少音。

    它脖颈连接处是一片炫目的凝紫色,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色,好生漂亮。

    她觉得这鸽子似乎不怕人,俊俏的模样不像寻常乡野里常见的野鸽,倒像是精心饲养调教过的。

    她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那鸽子也不躲避,仍直直的盯着她看。

    被盯得久了,她有点发慌。都说万物有灵,这鸽子莫不是也有灵智?

    她试探着扬起手边的茶盏,朝鸽子一泼。它咕咕一声灵巧避开,半点水汽都未沾上,随即又落回原地,仍是看着何少音。

    真是见鬼了。

    她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丝害怕,正打算后撤几步离开远些,身后传来一个疏朗的声音:“不用怕,这是阿雎。”

    那鸽子听见话音,向四周张望几眼,扑棱一声张开羽翼,不知飞向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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