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神(3)

    清神庙的后房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灰尘,乱七八糟的杂物堆着,整个房间无人打扫,散发出一股腐烂泥味儿。

    在这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瑟缩着一个人。

    那病发起来一般会有规律,但不知道近来怎了,这病总是会提前发作,蒋怜浑身颤抖着,心里非常后悔。

    从溜下山时她就意识到身体有点不对,但算算日子感觉也不到那时候,便也没有太在意,只是到了半山腰,她才真的发现大事不好。

    她当然知道自己擅自从围猎场逃跑,后面肯定有人追,所以想来想去,这座清神庙破败,少有人至,又加上她病发,这应当是最好的躲避去处了。

    应当不会有人能知道她藏在这儿吧?

    应当不会吧……

    蒋怜此事也无法想更多了,因为她浑身燥热,就像上百只虫子再爬,她难受,难忍,尤其是下身。

    好想,好想……蒋怜咬着唇,眼泪流出来了。

    七岁那年,庙会热闹,襄州蒋氏主脉出身的大小姐来看望母亲,乐颠颠地悄悄带她出去看灯,结果,她高兴地在庙会上挑胭脂,而她却被一个陌生人抱走了。

    也是那年,这妓子之毒,就种在了她身上。

    蒋怜还记得江南第一妓楼桃花楼的管事妈妈捏着她的脸,笑嘻嘻的模样。

    “这姑娘日后是个好坯子,新调好的药,就赏给她吧。”

    在青楼那几年真是她的噩梦,每天被逼着学习琴棋书画,学不好,那些女人打她,用最恶毒的语言羞辱她,训斥她是一个妓子,生来就是为男人享用的,若是学不好那些,伺候不好男人,那便就不配活着。

    那时蒋怜总会哭着顶嘴,她父亲任职扬州府管刑罚,母亲更出身襄州蒋家这样的大家族,可每回这样说,青楼的妈妈们总会冷笑,然后说:“你?还有父母?”

    直到十四岁那年她被襄州蒋氏的外戚,也是她母亲的远亲表兄和他的夫人蒋张氏领走,蒋怜才知道,她父母找她找得白发苍苍,精神恍惚,一日不甚,打翻了蜡烛,葬身火海。

    十四岁,也是她被领回蒋张氏家里那年,她来月事。

    从此以后,那七岁开始便种在她身上的病,从未有什么反应的病,开始发作。

    蒋怜被蒋张氏冷言嘲讽,也被继父打过,起先他们甚至不敢让她出门见人,每次发作,都要把她关在地下酒窖,蒋怜咬破舌头,都不能阻止自己在发病时,发出那样令人难以启齿的声音,这病起先忍一忍就过去了,后来越来越难忍,她受不住了,也知道蒋张氏看她那般模样,知道不好嫁,重新要把她往青楼送,她也就顺水推舟,回去了,但那时她想得简单,只是想让他们把药给自己,只要他们答应给药缓解她的痛苦,甚至重返那里做妓,到十七岁时以江南第一名妓的名头,随他们叫卖自己的初夜,也是可以的。

    可蒋怜没想到,原来那药吃久了,会死人。

    而且她的病是好不了的,除非月事没了,否则一直都会发病。

    后来她疯了。

    她和桃花楼里一个待了许多年的小厮穆松里应外合,偷了药,然后一把火,将那江南第一妓馆,烧成了一副空架子。

    蒋怜不觉得自己有错,她甚至觉得自己对桃花楼过分仁慈,毕竟烧楼时,她将所有人引了出去,没一个人因此死去。

    从桃花楼里偷的药量足够,能用到她被药毒死的那一刻,穆松当然知道她的情况,说自己可以帮她牵线,让她去给自己富足男人做外室,蒋怜问穆松为什么她不能嫁给他,穆松沉默了,他只说必要时可以帮她缓解。

    也是,没有一个正常男人会愿意娶一个中了如此妓子之毒的女子做妻,就像蒋张氏说的,这辈子任谁知道她得了这病,都会嫌弃,就是那村头瘸腿又哑了的吴老头,都是不愿娶她的。

    但若是放在青楼,她便是最受欢迎的那个。

    这仿佛是命运在对她说,她只适合做一个玩物,不值得被人尊敬。

    蒋怜对此一笑。

    全都去她娘的。

    她出身也算高贵,凭什么要变成这样,蒋怜哗哗吃了药,然后决定自己这辈子要做活得最好的人。

    她不觉得自己可怜,她脑子不错,赌钱总赢,还懂得同时欣赏高雅和低俗之物,每日留恋戏院就能得到极大满足,她还很有品味,从来都懂得尽自己所能买这世间她觉得极好的物什给自己用上,毫不亏待自己,她每日就是享受赌钱的快乐,斗蛐蛐的快乐,与人吵架吵赢的快乐,听曲看戏的快乐,收集奇珍异宝的快乐,更绝的是,她一直吃的药,虽然不久的某一天会要她的命,但只会在睡梦中让她悄然死去。

    世间有多少人来时哭走时哭得更凶,她却死得如此轻松,岂不是比别人要好上一大截。

    所以蒋怜觉得,她从不可怜,她是这世间最幸福之人。

    除了发病的时候,更甚者,就是发病还找不到药的时候。

    难道是她忘带了吗,不会啊,她一直将装在衣兜里,难道这回忘了吗……蒋怜缩在地上不停颤抖,脸上发着不正常的红晕,身上好像万千蚂蚁在爬,她咬着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那种讨厌的声音,然后尽力去摸自己的衣裳,想找到那药品。

    “啊……”药没找到,她已经快要忍不住了。

    她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一直扭动,她死死咬着嘴唇,双手扣着地,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有药,这病就一直消退不下去,她该怎么办……

    找个男人来吗,不可能的,这辈子都别想让她开这个口子,她不想因为病让任何人趁虚而入,这辈子只能她占别人便宜,别人休想沾她一丝一毫……

    可没有药,那要怎么办。

    蒋怜忍不住发出声音,身体扭着,眼泪也流了出来。

    陆衡清就站在离她不远处,静静看着她,眉头皱得很紧。

    霍鹰站在更远处的庙门口,见自家少爷半天没有动静,小心翼翼开口:“三少爷……”

    陆衡清扭头走了出来。

    “三少爷,那现在……”

    “我们回去。”陆衡清只道。

    “可少夫人……”

    “让她自生自灭。”陆衡清只道。

    霍鹰愣了一下,但又觉得,似乎也没其他办法。

    “那三少爷一会儿可否要去墨台那边,您今日围猎取胜,不是按规矩要写一份贺秋联……”

    陆衡清刚准备上马车动作一滞。

    “车上可有笔墨?”他又问。

    “都有,全都有。”霍鹰很快回答。

    “不用去墨台,我现在写,然后送过去便好。”陆衡清说完,上了马车,去柜中取里面的笔墨纸砚。

    拉开马车坐榻下的木柜,他看见了一只盒子,忽然想起,这事那晚上,韩太医给他的药箱。

    陆衡清很快从一旁去了笔墨纸砚,找了一处开阔处铺上毛毡垫,执笔作对。

    很快,一副贺秋联完成。

    “收好。”陆衡清对霍鹰道。

    “少爷这贺秋联写得真妙,字又遒劲,还不知若是其他人瞧见了,要怎的夸。”霍鹰一边收拾,一边感叹道。

    陆衡清神色冷淡,一句话不说,定定站在原处。

    直到霍鹰将那副贺秋联收好,他还依旧站着。

    “三少爷?”霍鹰询问,“您怎么了?要不先上马车?”

    陆衡清依旧站着,眉头拧得很紧。

    霍鹰:“三少爷……”

    “呜呜啊……”

    霍鹰正想再去叫陆衡清,这才回过神来,方才在清神庙中那隐隐约约的哭声,好像越变越大了。

    也是这时,面色铁青的陆衡清突然回头,朝着清神庙再度走去。

    他刚打开那庙门,往里间一走,便看到嘴角和额角都流着血的蒋怜。

    蒋怜快疯了。

    浑身痒得不能自控,像是一团火烧灼着她,她知道要怎样做,但也知道不能那样做,她没有办法,她受不了了,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想用疼痛唤回自己马上丢失的神智,可发现根本不奏效,她只能拿着自己头,往柱子上撞。

    只是她没被撞晕,只是疼痛,而身体那股痛苦的痒和疯狂,不仅没有缓解,还越长越疯狂。

    “呜呜呜啊……”蒋怜忍不住大哭出来,拿起地上的碎石,就要往头上砸。

    “蒋怜!”陆衡清上前一步,扼住她的手腕,不让她有动作。

    可就算被控制手腕,又能怎样呢,心中的燥热减不了一分一毫,甚至更重了。

    有个男人在她身边,专属男子清冽的气息铺面而来,像是夺魂的风,要将她吸过去。

    蒋怜几乎快呼吸不了,身体一股更疯狂地感受涌了上来。

    好想靠近,好想。

    她要疯了。

    “呜呜呜放开我!”蒋怜一边哭一边大叫,然后使劲儿挣脱着束缚,将自己的头往墙上砸。

    只要把自己撞晕就好,撞晕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不行的话,撞死也好。

    蒋怜像只被抓到就疯狂挣扎的野猫,又喊又叫,陆衡清只能死死摁住她。

    “放开我,放开我!”她受不了了,弯下腰一口咬上了陆衡清的手背。

    陆衡清下意识松了手,然后蒋怜就往墙上狠狠一撞。

    脑门一股热流涌了下来,可她还活着。

    甚至还清醒着。

    “呜呜呜啊!——”蒋怜真的受不了了。

    她直接拿起地上一块尖锐的瓦砾,朝着自己的脖颈处戳去。

    “住手!”陆衡清眼疾手快,忍着手背被她咬出的深深流血的伤口痛,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瓦片,纵身而起,跪在她面前,将她两只手腕扯过扼在她身前,另一只手将她的肩膀抵在墙上,一只腿死死压在她不停蹬的腿上。

    一番动作结束,蒋怜终于彻底动不了。

    陆衡清也终于喘上一口气,面对面看着她。

    他以为蒋怜没法再自伤了。

    但他错了。

    又一道血从她嘴角流下。

    她开始咬自己的舌头。

    看着那流下的鲜血,陆衡清只觉得自己的双眼被刺痛。

    “你若不帮她,抑或不给她会丧命的药,她便会发病难忍,甚至自戕。”他想起了韩太医那晚对他说过的话。

    都是真的。

    陆衡清默默闭上了眼睛。

    “霍鹰。”

    “少爷。”霍鹰一直在里间外候着待命。

    “取我车上的药箱过来,另外,看好这座庙,除非我出来,否则别让任何人靠近这里。”

    霍鹰一瞬间,明白了少爷的意思。

    “是!”他松了一口气,飞快跑去庙外马车,取陆衡清吩咐的东西。

    大半个时辰过后。

    清神庙里持续了许久的哭声终于止了。

    临近黄昏,天光淡了不少,原本阴暗潮湿的清神庙里房,变得更加潮湿阴暗。

    陆衡清坐在墙角,一只手将地上湿漉漉的棉花和树枝拾起来,收在一块儿。

    然后打算起身,离开这里。

    只是稍微一动,另一只手里托着的人也动了。

    “嗯……”蒋怜整个缩在他怀里,不情愿地出了声。

    陆衡清唇线紧绷。

    “天色不早,要走了。”他又低声道。

    “再等一会儿。”蒋怜声音黏黏糊糊,很小很轻。

    她把脑袋靠在陆衡清肩上,尽量让自己贴着他,紧紧抱着。

    陆衡清低头看着她,发现她闭着眼睛,像是吃饱了的猫,餍足地休息享受着。

    他想了又想,终于靠在了墙角的墙上,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脖颈间传来的温热的鼻息,变得十分规律。

    “蒋怜?”他对着她叫了一声。

    她没有回应,只是把脑袋又往他颈肩靠了靠。

    应当是睡着了。

    陆衡清想着,将散开的衣裳重新将她裹起来,而后抱起蒋怜,起身。

    低头看去,蒋怜微张着小嘴,依旧睡着。

    他抱着她走向清神庙的门口。

    路过清神像时,陆衡清忍不住看了一眼。

    神像一双眼虽是铜刻,但十分有神,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污秽与不堪。

    他很快低下头。

    “三少爷!”从清神庙出来后,霍鹰已经叫来蒋怜的丫鬟,还把马车上的矮凳也放了下来。

    “送她回去。”陆衡清很快把蒋怜抱上马车,把药箱收在柜中,又对霍鹰道。

    “是,那您呢?”霍鹰又问。

    “时间不早了,晚上还有酒会,我现在赶过去……”陆衡清说着,突然想到什么,摸了一下自己的衣裳。

    都是湿的。

    “罢了,”他又道,“我跟她一道回去。”先换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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