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太康元年冬月二十三，渐行渐远的步履声响起，狭长的街巷上，夜行人手持棍棒，挥舞振荡，口中低吟“寅时五更”。

    零星点缀的灯笼在夜色中格外庄重，万家灯火汇成了整个京城。纸糊的灯笼在寒风中微微摇曳，“怡红院”三个大字若隐若现，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怡红院地处中心，来往宾客数百人，其中不乏皇亲贵胄。这儿是一处供男客入内的场所，夜夜笙歌，宾客自布满火红灯笼的前门进，后门出。

    五更的叫唤声刚响过一会儿，“怡红院”匾额前的两个脂粉灯笼忽然抖了抖。夜色涌动中，两个披着长袍的身影急促而进。

    此时的叶挽歌也入了大厅，看了一眼二楼最里的雅间后，进了隔壁的花魁的房间。最里面的雅间，是固定位最尊贵的客人留出的雅间，也是大理寺卿余修远固定的雅间，这是她昨天就打听到的消息。

    而她的来意，就是这个大理寺卿。脚步声愈发接近，叶挽歌抬眸，眼前蓦然落下一条轻薄淡蓝色裸露的衣裙。

    她揽过衣裙，顺势将一旁的面纱戴上。铜镜前，一个风姿绰约的倩影映入镜中。她这个镇国将军唯一的女儿，京城第一才女，此刻依然不露一丝怯色。

    怡红院的李妈妈是个性子急躁的，一遇到事，就慌慌张张。这会儿见她还没出门，就叫骂起来，“你绣花呢？绾个发都这么久，让余大人等急了，小心点你的脑袋。”

    余修远，镇国公唯一的儿子，自小骄纵流连瓦舍。两天前，叶挽歌得知父亲被流放，家中被抄家时，制造好回江南的假象后，她就将戈晚意的名字改成了叶挽歌。

    而此时的大理寺卿刘遐因破案不力也被罢黜下了狱。皇上为了平衡太子和彦王的两派之争，硬生生将不涉党争的镇国公之子架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自始人称“余大人”。

    叶挽歌这次也是因为这个大理寺卿而来。大理寺是直属管辖重臣卷轴的地方，也是最有可能找到陷害父亲的证据，为父亲正名的地方。叶挽歌想着，手中的拳头愈发坚定。

    她的父亲，戈震南。先帝亲赐的大将军，戎马半生，何其忠心，如今却担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父亲连面圣的机会都不给直接被流放，多年的攒下的薄产也被充公。何其荒谬！清冷的脸颊扯着嘴角像是在宽慰自己，又像是在嘲笑他人。眼下的她滞留京城既无人相帮，也无甚财力，现下能走的路，只剩下自荐刑幕，留在这个大理寺卿的身边。

    叶挽歌淡定地推门而出，余光掠过刘妈妈径直地朝着玄关处走，留下两个温柔的字音在空中飘荡，“带路！”

    跨出门槛的那一刻，阳光还洒在她的脸上，暖暖的。叶挽歌仿佛看见了那天父亲戴着生锈的手铐，脚步迟缓，面带笑意走向她的样子。

    “靠别人，只有输的份，靠自己，才有可能赢。”这是叶挽歌作为质子在京十几载悟出来的道理，也将成为她唯一坚信的真理。刘妈妈是个眼尖的，抬头看见面纱遮挡着的身影时，眼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并不关心这个面纱背后的身影是谁，只要是个愿意照顾人的，那便是能帮她赚钱的。

    叶挽歌走下大厅之前，从未见过如同余修远这般绝尘的男子，明明一身儒雅，却有着风流的名头。两相对比之下，倒是让人对他很是好奇。

    叶挽歌蒙着面纱，纤细的身姿，迈着温婉的步履，很显女子的娇柔之风。余修远看向她，挪开瘫在怀中的几个身姿，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他揽了揽手，示意叶挽歌走近些。刘妈妈像是忽然找对了出口一般，将娇羞的叶挽歌一下子就推入他的怀中。

    “余大人，这姑娘都来了，上雅间休息休息吧。”刘妈妈这话一出，郭子凡触了触余修远。余修远被迫起身，揽过叶挽歌佯装疲惫，说：“既然这样，那本公子就先去休息，休息。”

    郭子凡扬手，三片金叶子被刘妈妈稳当地接过。

    “修远，别给我伺机跑回去睡觉，精彩可还在后头呢。”郭子凡与顾允相视一笑，微光掠过叶挽歌。四人一起上楼，郭子凡毫无睡意，声音精神而有力，无人听到搭在叶挽歌肩膀上的余修远的喃喃。

    “苏帅托词不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苏帅，都御史之子。余修远与苏帅和郭子凡，三人一同长大，感情甚笃，并称“风流三公子”。苏帅与郭子凡的住所很近，因此苏帅时常被郭子凡拉扯着四五更去青楼。

    余修远预定的雅间是最里面的，与下面喧闹截然不同，这儿显得很寂静。余修远走在前面，叶挽歌假装羞涩紧跟其后，郭子凡和顾允并肩走。

    走到雅间前，余修远忽然打了个喷嚏，一个接着一个。

    “你熏香了？”余修远松开手，蹙着眉问。

    “没有啊。”叶挽歌不解地看着他，昨晚她买通了大理寺的捕快，得知余修远今日喜欢四更多就来这儿，立刻过来了，别说熏香，就连粉黛也不曾施。

    二人停止争论，顾允上前推开门。

    一阵浓烈香味扑面而来。渲染氛围的丝绸飘荡在空中，在数不清的丝绸间，依稀能看到一个人。那人悬在半空，身体一动不动，熏香在一旁散发着浓烈香味。

    余修远一惊，只见那悬在半空中的人一袭玄色袍褂，腰间系着金丝蛛丝带，衣襟和袖口处丝线绣的腾云祥纹。正下方躺着一个人，手持血刀，目光炯炯，脸中泛着白皙。

    “苏帅？”余修远蹙眉一惊。

    叶挽歌扫了一眼雅间，除却点燃的熏香，其他的布置几乎毫无所动。那把沾了血迹的刀柄上，一个“帅”字在刀光下格外立体。而那个瘫在地上二十出头的少年，眼中了无光亮，只是在看到他们四人时，邪祟地笑了笑。

    天光大亮，人群涌动。一时间，怡红院前哗然不绝。查案的人来得很快，领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大理寺丞刘信。熏香的怵鼻萦绕在眼前，二楼雅间的场景一遍遍在眼中放映，余修远和顾允跟着刘信查看现场，眼中夹布血丝。

    余修远长相妖艳，孤傲清冷。前脚风流后脚查案，毫无违和感。原以为是个风流成性的公子哥，现在叶挽歌有些改观。目睹案发现场，冷静镇定，环顾四周，安抚百姓，让小厮报官，整个过程既有胆识亦有气魄，怎么看都不像会宿醉烟柳的纨绔子弟。

    苏帅被捕快控制在一侧，手中的血迹逐渐凝固。郭子凡想伸手安慰他，苏帅却转身背对着他。

    刘信查案以利落著称，仵作在里检验尸体，捕快照着的惯例问了众人案发现场的情况，随即向刘信汇报完，刘信就准备将尸体带走收队了。

    刘信在听完手下接连的汇报，转身看向蹲在角落里的苏帅，便用那粗犷的乡音地说，“来人，将这位苏公子带走。”

    大理寺是屈打成招著称的地方，一旦被抓进去，不死也掉层皮。虽说他是新任的大理寺卿，但也无法再将定罪之人救出。苏帅自小锦衣玉食，根本不可能忍受下面那些酷刑。为今之计，还是要查出真相，赶在刘信将苏帅带回去定案之前洗清罪名。

    余修远见状，上前拦住，说：“刘大人，下面不妨让本官来查。”刘信原本就不愿查案，更何况还是事关王爷。余修远是新任的大理寺卿，由他来查，既然免了担忧，也能躲懒，可谓是再好不过了。

    刘信笑呵呵地退下，“那就麻烦余大人了。”

    余修远成功支走刘信，却也陷入了更大的问题上。他不善查案，加上雅间内熏着的香气，更是让他很是不适。之所以揽下案子，只是想借机从苏帅口中找出真相。

    余修远面对苏帅，正准备询问，不料苏帅抢先出声，“人是我杀的。”

    场外的围观的人很多，有的是单纯来听故事的，有的是来乘机讽刺的，目的和关注点各不相同。叶挽歌蒙着面纱，跟在一位娇弱的娘子后面，将眼前的一切尽收眼底。

    京中的幕僚之风盛行，但凡有官职在身的，都十分热衷招揽各种长处的幕僚。叶挽歌也是带着这个目的来的。却不料遇上凶案，可是现在看来，这凶案倒是一块很好的敲门砖。

    苏帅的脸色泛白，一眼看过去确实是一副羸弱之姿。唯独叶挽歌的余光看到了一丝印红，按照形状推测，应当是女子的口脂。

    余修远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说，“苏帅，杀人按律当死。”郭子凡见状忙说：“苏兄，到底怎么回事？你平日里连一个蚂蚁都不愿伤害的人，怎么可能杀人？而且还是七王爷。”

    苏帅扬起手摊开，手中斑驳的血迹显露在人前，嘴唇结着痂，说：“人就是我杀的。”

    众人一听这话，倒吸了一口凉气。叶挽歌从人群中移步而出，行至余修远跟前，道：“大人所疑不假，凶手的确不是这位公子。”

    突然听到“凶手”二字，余修远的眸色微微一动，打量着叶挽歌，尤其是面纱后的容貌。

    “你？你会查案？”他抬眸对上叶挽歌，温和的语速中透着一股狠戾。

    叶挽歌也不推托，应道：“查不查得出在我，敢不敢让我查在公子。不过，我想大人现下除了相信我，好像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不是？”声音虽带着女子的柔情，却是带给众人别样的震慑。

    郭子凡见状赶忙起身，垂手应道：“若是姑娘能查出真相，救出我这小兄弟。只要是姑娘想要的，我郭子凡有的，必定应允。”

    叶挽歌看了一眼郭子凡，转身对余修远说：“我呢，可以帮大人查出真相，但是我想要大人允我一个承诺，至于是什么，我还没想好。不过大人放心，绝对是在不违反任何律法的前提下。”

    余修远看了一眼二楼举杯示好的刘信，手中扳指转了两圈后转身，道：“好，我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