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河再度抬头时,图书馆内已然沉淀下只有入夜才会有的淡淡昏黄。
上一次抬头是去打水,那时天还亮着。天气渐热,她也改用接近小桶的大号水瓶,一次一小口,在手边一放就是一整天。
季明河的座右铭是“多学点总没有坏处”,不过她不会把这点告诉导师。毕竟,万一导师觉得她很适合读博,她就更没有时间躬耕教坛、在业余时间投身于教育事业了。
从S市考到B市,用“继续”代替“开垦”形容季明河的教育事业更贴切。为此,她在电话中真诚地感谢了为自己介绍兼职的学生家长。
“小季老师,你太客气啦!像你这样的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就是我们敏敏,知道小季老师以后不能继续辅导数学,都高中生了还哭鼻子呢。我跟她说妈妈也想哭呀,妈妈都恨不得带周末着敏敏坐飞机到小季老师那儿听课呢!……”
总之,在先前学生家长的支持下,季明河刚进P大就有了完全可以cover生活费的工作,如今也到了研一的下学期。
而自入学以来,她的生活着实单调,无非是学习、锻炼和课外教学三样。
偶尔也有与这三样格格不入的噪声。
在图书馆,季明河从来保持静音。但她觉得只要她接得够快,就不会让电话另一头的人察觉自己关了声音。当然,她不常做到这点,但她不打算改。
不过,她总得接电话。
步出图书馆,也恰好到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了。
“晚上好。”
“你晚上过不过来?老地方。”
那声音懒洋洋的,像没睡醒。他也不需要清醒地跟季明河说话,因为季明河总会答应。
季明河没犹豫:“过来。你今天晚上在校内有演出?”顺道把口袋里皱缩成一团的塑料袋扔了。她本该在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垃圾桶就早早解决,可是因为想着尽快接电话,到现在身体微动、口袋挤压出脆生生的噪音方才想起。
“不然呢?要是在外边,我还会喊你过来吗?”
“不会。”季明河回答,“我半个小时到。”
“真慢。快点儿。”
电话被挂断了。
他从来挂得快,季明河也习惯了。于是回图书馆收拾好书包,不从大门出,而由侧面抄近路去。
“漂亮”一词从来形容不了季明河。高眉弓,额头分量足,眼睛不够大和圆润,脸颊带点拖沓的软肉,从不爱眉眼弯弯地笑。除此以外,她还不寻求适合的打扮修饰不足,只顾着自己舒适。
但好歹交往了。所以,庄恒衍除了花言巧语几句他女朋友模样清秀,还夸她是典型的“聪明相”。
“我们明河学姐是学数学的。要是本科和我一样是P大的,落到P大的‘疯人院’里,也是最可爱的疯子。”
“谢谢。”
当时,季明河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不像其他人玩手机闲聊,只一味地看他,然后念声分明一点都不悦耳的“学弟”。
“你当时为什么那么喊我?”
“因为人很多。”季明河说,“我谢谢你的夸奖,不是别人。”
“她语言学肯定不错。你看这句话,特意把‘你’字突出来,她肯定对你有意思——”
或许是觉得自己被土妞看中很耻辱,季明河朝哪提不开提哪壶的朋友“呸”了一声。“她哪里会学你那没用的破专业课。滚。”
“哎哟,看不起我呢……”
结果后来,庄恒衍答应了季明河的告白。
但他位于圈子中心,不会遭人看不起,只有他看不起别人的份。
“已经结束了?”
季明河路上看到音乐节的设备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所以一进来便问。
“手机没有,你不会用眼睛看公告栏吗?”庄恒衍朝她耷拉着眼,“你也真会掐时间。刚刚正好满三十分钟。”
“我用手机。”季明河扶着桌边,慢慢到椅子上坐下,一边微微挪动脚一边解释清楚。“路过超市,我进去买了面包。本来用不着半小时。”
朋友投来的视线令庄恒衍脸上霎时阴雨连绵,似要酝酿一场惊雷。
“你女朋友穷得只能吃面包吗?我没想到你这么抠。”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觉得这个低位的外来者不配,但庄恒衍还是遭到了损友的调笑。“还是说,你那女朋友喜欢面包胜过你?”
“……你懂什么。”
庄恒衍咧开嘴,却因为眼底太冷让人觉出毛骨悚然的意味。他确实喜欢放开来发脾气,但不代表他内收着端起架子时不恐怖。
“她这种人……因为什么都没有,最爱讲无价。‘爱’和‘喜欢’又不需要付钱。”
庄恒衍笑着说,他只要从上往下看就行。
“又没看到台阶啊?”
“我走的地方有点暗。”
手撑着脸庞,她的掌挤压颊上的肉。那是一张很奇妙的脸,因为些许不够干脆的肉感,便衬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感。她的手不再是身体的一个部位,而成了眷恋那张脸的雨水,变为旁人不愿割舍的注视。它们亲密无间地紧拥那张脸,她便像是从这些细小又真挚的关怀中孕育出来一般。
季明河坐在低处,便不得不从下往上看。“有一个很低的台阶。我不小心滑倒了。”但她又有一双专注而疏离的眼眸。
因为专注,所以别无遐思;也因为别无遐思,便显得疏离。
“我稍微休息了一下。那个时候,面包已经买完了。原本可以提前到。”
季明河规划了时间。膝盖上的疼痛显然不在她的规划内,但她仍旧抵达了活动室。
庄恒衍是乐队的吉他手,有时候唱歌。他们乐队里有专门的主唱,只是庄恒衍的歌声着实不赖,而且台风相当好,像巨星。
“今天他没唱歌,但有一场很精彩的solo。学姐,你可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朝声音的来处点头,季明河面露不解。也正是这不解让庄恒衍心上一松,随即迸发出格外可笑的一句心音,说“她怎么可能喜欢面包胜过我”。
庄恒衍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让朋友接下来几个星期都过得不舒服。都是他的错,让他现在除了得意,还被塞进一脑子的“面包”。
“让我看,会给你添麻烦吗?”
“不会。”庄恒衍扬了扬眉,“单纯不想。”
“……不想?”
他想,他跟季明河交往了,但他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喜欢她,不作践几句不舒服。
他前任不少,起初新鲜劲没过,多多少少会装出点绅士风度。
季明河不需要。
“不想。”庄恒衍笑道。
或许也正是因为不需要装模作样,虽然季明河拉低了档次,却令庄恒衍很畅快。这种畅快感,甚至是联姻后继续在外面花天酒地,家里有个表面过得去、定期打钱的太太所比不上的。
季明河被叫过来,最终也只是在旁边默默吃了点外卖。
订的不是便宜货,毕竟庄恒衍自己也要填饱肚子。不过,季明河不主动聊天,边嚼边看手机让他着实不太高兴。才欲发作,朋友即时地喊了声“学姐”,看到季明河面前空得差不多便又递上小食。
这下可不是几星期的事了。
季明河也没拒绝。看那破破烂烂的旧手机丝毫不耽误她吃喝,食量也是足足窜到一米七且每日都会运动的份量。看到她有意识地荤素搭配,庄恒衍差点气笑了。
“宿舍有门禁。”
庄恒衍冷哼一声,说话夹枪带棒:“你都成瘸子了,我还留你?回去吧。”
于是,季明河向众人点头,宛若离开食堂一般离了席。
“你这人,说话也真是的……”
“薛钊,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此言一出,贝斯手只能把双手举过头顶投降。
作为庄恒衍的损友,薛钊觉得如今的他比起不容冒犯的嘴毒,有时候更像出自气急败坏的没素质。
但没办法,有些东西就是出生时就已决定好的。不管怎样,掉价的也只能是格格不入的下位者。
[WeChat]
BBB乌龟养殖户BBB:小河那老登放你出来吗
AAA面包批发商AAA:出来了
AAA面包批发商AAA:别说老登
BBB乌龟养殖户BBB:小登
—“BBB乌龟养殖户BBB”撤回了一条消息—
AAA面包批发商AAA:我看见了:)
[Over]
“小河!阿姨没说你吧?”
“没有。阿姨就让我不要那么辛苦。”
室内已经开了会儿空调,打了点冷气。李静巍身体不好还贪凉,因此季明河多问了一声就给关了。她向来耐得住热。
“是辛苦。”
诚然,李静巍逐步走上和刻板印象中的闺蜜如出一辙的道路——说闺蜜男朋友坏话,但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不仅觉得自己骂得不够狠,还真诚地想要是能再硬气一点,就该给那姓庄的天龙人一拳。
“那小登……学弟把你当什么了?”
“不知道。”
季明河正往浴室里转移洗浴用品,“我没想过。女朋友?”
“那我可去他爹的!他知不知道学纯数的含金量!”
“毕业入职高中教师的含金量?”
季明河倒没有抖机灵,“教培也行。”
她身上的社畜气息常令李静巍有些忧郁。
李静巍其实比季明河年长一岁,因为她是二战上岸的P大文学系,本科就读于一所文学见长的末流211。促使她憋着一股劲儿,最终来到这所高等学府的,无疑是理想主义。
当然,若说提升学历跟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完全不相干,也确实太“视金钱如粪土”了。李静巍在这一点上持保留态度,毕竟她考上P大研究生可是让父母咧着嘴跟邻里炫耀了好久,实属光宗耀祖。
“……我都没想过当语文老师。”嘴上这么说 ,她也把爸妈安心证早早考到手里了。和相当现实主义的室友一样。
“你身体不好。特别是‘这儿’。”
季明河指了指自己的脖颈,“你要是真当了语文老师,也不寒碜,就是我得整天提心吊胆的。……我进去洗喽?”
“好。”
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李静巍喜欢跟季明河说话。
和温吞的外形不同,她的内心是个很典型的狮子座。过去兴许有,但如今,她对季明河一点儿都嫉妒不起来。
要她说,这都是小河应得的。
“对了!小河,你有没有看学校官网?你那奖学金申请上了!‘成曦仁’奖学金!”
“看了。”
刚刚跟庄恒衍他们吃饭的时候,季明河就在确认这件事。不是填完材料答过辩,公示完直接打进银行卡那么轻松。她看着还挺麻烦,要参加一个小型的颁奖典礼。
若能把组会冲了,也是美事一桩。
毕竟,虽然导师没明确表现出希望季明河读博的迹象,但她很警觉地感受到了导师对自己的殷切希望,博士生学长有时候还会用不善的目光看她。至此,汇报倒成了其次。
结果,组会因为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延期了。没冲掉。
“……可恶。”
[WeChat]
4Freedom:你能不能把微信名和头像改了
—“4Freedom”撤回了一条消息—
AAA面包批发商AAA:?
4Freedom:你能不能少吃点面包
AAA面包批发商AAA:不能
AAA面包批发商AAA:怎么了
[Over]
庄恒衍久久没有回消息,季明河也不打算管。
毕竟是玩乐队的,有时候因为感性说两句莫名其妙的话也是人之常情。
她得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