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

    “我是觉得很有趣啦。”诃伊特这么说。

    他们已经离开了瞭望塔能看见的范畴。

    不用担心卫兵,也不用自己看方向探路。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松懈下来。

    心情轻松的同时,男孩也不再压制自己的好奇。

    他所新认识的小伙伴,明明失忆了,却对自己的过去毫不关心。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对她来说,各种各样的事物似乎都是同等的有趣,可以兴致勃勃地探索,也可以放置不管。

    想了想,萨基试探。

    “对诃伊特姐姐来说,有什么是「不有趣」的吗?”他说,“明明被困在墙上的时候也是,完全不会生气一样。”

    从前的她,是什么样的人,又经历过什么样的事呢?为什么会失忆,又出现在风起地的大树下?

    男孩没有意识到,比起之前,他的想法已经多了很多。

    有什么诞生,有什么改变,有什么劝说着他没关系。

    能够搞明白这些的话,到了蒲公英海,也可以作为有趣的故事说给妈妈听——

    等等。

    “——你那时候明明可以直接跳下来吧!”

    男孩仿佛这才意识到到对方的脱困方式,满脸不可置信。

    诃伊特一脸无辜。

    “嗯?我确实是不会向下爬,所以才要跳下来啊。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是正常人说这话,男孩绝对会觉得自己是被敷衍,或者被故意惹着生气了。

    但诃伊特……她大概确实真就是这么想的。

    萨基扭头,好奇心又默默地缩了回去。

    ——教人理解语意,这对区区五岁的他超纲了啊!

    正在想怎么岔开话题的时候,少女的脚步停下了。

    她的步伐一直都轻飘飘的,动作稳当,背上的萨基倒是完全不会难受。

    “萨基,这个是什么?”

    话题转移——萨基悄悄松了口气。他侧过头,看见一株高高直立、蓝色小花围成长条尖顶的植物。

    “是薄荷。”他回答。

    “哦哦,薄荷原来长这个样子吗?”诃伊特惊讶点头,重新移动起来。

    ——知道有薄荷,但不知道薄荷是什么样子吗?说起来,少女好像在看到其它东西的时候也很陌生。

    难道她以前是盲人?毕竟诃伊特的眼睛也很特殊,所以是康复的后遗症……

    “这个又是什么?”少女又停下脚步,指着一朵花盘圆鼓鼓的白色小花。

    萨基:“…是甜甜花,可以做糖。”

    “哦哦,用根做糖对吧?”

    “是用花蜜。”

    “花蜜?哇,这个是甜的耶!”

    “——不要直接吃啊!!”

    可以排除了,绝对不只是因为盲人……嗯,说不定就是单纯的脑子有问题吧。

    接下来的一路上,少女走走停停。

    ——萨基也被迫一路回答,无数个「这个是什么」「这个又是什么」的问题。

    “那个会发光的果子是什么?”

    “是小灯草。”

    “我问的是果子哦?”

    “呃…欸…小灯果!”

    “这个呢?这个看上去像猪笼草的?”

    “…猪笼草是什么?”

    “嗯——应该是能困住野猪的很厉害的植物!”

    “那肯定不是同一种啦,这个叫做…叫做什么来着……”

    “哦哦,我知道,这就是近墨者黑吧?”

    “为什么常识都忘的差不多了,这么复杂的俗语你却记得啊……”

    少女的「十万个这是啥」似乎永无止境,男孩哈欠连天,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话说回来,其实他也不是很想撑着困意,就为了教导一个比他大至少十岁的人生活常识。

    但一来,对方也算救了自己,而且还承诺帮忙;二来……这家伙完全不需要回话,自己一个人也能说得很开心。

    再这么下去……失去笑容的只会是被迫听见各种各样离谱认知,看不下去的他自己啊!

    他现在觉得,风神大人一定是知道诃伊特的思维方式,故意沿着反方向指路了。

    风神大人,您一定是实在放心不下,才想让她赶紧进城的吧?

    毕竟……这家伙,要是自己一个人在野外的话,真的活不到第二天啊。

    ***

    「…真麻烦。」罗莎莉亚想。

    她隐匿在树上繁茂的枝叶间,罕见地感到了棘手。

    罗莎莉亚是教会的修女。

    但这只是表面的身份——实际上,她应当被归类于蒙德的地下工作者;如果要说的更容易理解一点,那就是「处刑人」。

    与其他教会人员不同,夜晚才是罗莎莉亚的真正工作开展的时间。

    套话、跟踪……与正大光明行事的骑士团不同,对于怀抱恶意而来的客人,罗莎莉亚通常会更干脆利落,把事情在尚未发生之前解决。

    连带着引发事件的人一起。

    她工作效率很高,平日里,一切事端都能被她解决在天亮之前。时间充裕的话,这位表面修女还会去「天使的馈赠」小酌几杯。

    但就在今天,她不加班的原则被打破了。

    这个自称叫做「诃伊特」,头发如同骸骨一般苍白的少女相当麻烦。

    她固然及其可疑——别说是入境记录,就连从风起地出发,一路前来蒙德城的行迹都不甚明了,显得骑士团的侦查骑士们都好像吃干饭的。

    要说有什么好消息…那就是少女正攀爬城墙的时候,罗莎莉亚正好就在一旁的塔楼上抽烟,没叫这家伙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城。

    但在听见并非少女制造的其它动静后,处刑人就隐匿了起来,无声地审视着少女,犹如一抹融入黑暗的影子。

    从头到尾,对方和小孩在城墙上说的话,都被罗莎莉亚听在耳中。

    这让少女的嫌疑…更重了。

    失忆——无论有什么疑点,都能推说是后遗症而不做辩解。

    缺乏常识——要是不敞开城门,放任对方荒野求生,会显得蒙德官方这边很没良心。

    以及,做事的理由是有趣——

    无论做了什么可疑举止,都能说是因为有趣,所以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什么都无法作为凭证。

    从跃下城墙的动作看来,少女的体力、爆发力,还有身体协调能力都高于普通人。

    再加上对元素力的精妙应用,这还是个神之眼持有者——像这样的麻烦人物,按通常做法,罗莎莉亚会直接限制目标的行动。

    成功限制行动后,她才会根据调查结果,确定最终的处置方式。

    以处刑人的手段,与对人体的熟练程度,就算是极有能力的间谍,也难以在她的「调查」下撒谎。

    ——如果现在待在她旁边的小孩,不是「萨基」的话。

    罗莎莉亚知道那男孩,也知道他的母亲。

    在提瓦特,一切事物的记忆都会回归地脉,就像水滴汇入江流。

    而当河水冲击岩石、方向紊乱之际,死者的记录便会显现。

    男孩的母亲名为罗斯玛丽,去世时的年龄是二十四岁。

    既是六个月前魔物聚集的被害者,也是十三日前开始陆续发生的,「坠崖事件」的嫌疑人。

    名为萨基的男孩,既是事件的受害者,也是目前事态里,唯一且最后的线索。

    坠崖事件的受害者疲倦、虚弱、精神恍惚。

    在他们被扭曲篡改的认知中,只要从「绝无生还可能的高度」跳落,就能抵达舍弃痛苦的幻想乡。

    被唤醒前,受害者异常明显,无法沟通;在人被救下之后,他们也纷纷失去了这一段记忆。

    相比起来,男孩太过不同。

    强烈的目的性,清醒的表层思维,与平时无异的健康身体。

    如果不是这个怕高的男孩反常地爬上风车塔,没有任何证据能显示出他的异常。

    萨基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没有特殊的血统,也没有被神投下注视而得到的神之眼。

    ——换句话说,他的身体无疑十分脆弱。如果在男孩的身上发生了异变,就是教会的牧师也可能无能为力。

    大团长远征未归,现下的骑士团严重缺人。再加上男孩的情况不适合打草惊蛇,最终,知道情况且参与盯梢的只有两人。

    但,他们都是骑士团的精锐,办事严谨,从不曾偷奸耍滑。

    从他们的视线下溜走的男孩,一定是已经发生了某种更为危险的异变。

    按惯常的做法,罗莎莉亚现在大概就该通知骑士团了。

    不在她的职责范围之内的非紧急事态,她不会越殂代疱,况且这算加班。

    ——如果现在待在男孩旁边的人,不是那个身份成谜的少女的话。

    「话说回来,故事还是要欠着才行吧?就算不带上你,我本来也想去那里看看,顺便找找东西呢。」

    「具体是什么,我当然是——不知道啦!不过,我有感觉,那东西相当有趣,而且就在蒙德哦。」

    被卷入异常事件的男孩,与神秘出现的失忆少女凑到一起。

    早在跃下城墙的那一刻,甩出匕首的处刑人就已经明白:事情发展到了现在,已经不得不静观其变了。

    男孩的情绪被少女异常的思维所安抚,少女的阶段目标也被男孩所引导。

    如果少女出事,男孩身上的事态就可能失控;

    如果男孩离开,少女的不可控性也会急剧上升。

    两个大麻烦缠在一起,反而诞生了戏剧性的平衡。贸然破坏的话,后果竟然难以预料。

    目标又开始移动。

    罗莎莉亚踏着树枝的尖端,像一只在树间跳跃的敏捷黑猫,无声且轻巧地跟了上去。

    ——在代理团长大人给出指令之前,处刑人的加班,恐怕也要一直持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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