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北梁州依畔于厉江,厉江奔腾直下,水流湍急,大小漩涡无数,直到南梁州地界才略为平缓。过了南梁州平原就是巍峨险峻难以逾越的万岳山脉,好在万岳山东侧尚有一系列小山脉和豁口,让两侧道路不至于完全断绝,单在祈州境内的就有熊耳山、桐柏山、栖凤山… …这些山脉将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更西南处的伏魔山、龙首山去。

    祈州傍山而建,地势平缓,其位置大致处于桐柏山与栖凤山之间的空隙以左,祈岳隘道正前。它没有河道之便,不像南北两州富庶,随着万岳山屏障之外东涂人的北迁,其关隘重要程度也在下降,下降得有限,谁也不敢打包票东涂人不会沿着这条老路杀回来,因此整体上乃是一座平静安逸不失警戒的重镇。

    东灵心里也在诧异,这些年她都跟着豫太妃避世一隅,不算见过什么世面,但这个集市,怎么比记忆里小了这般多?由南至北,不盈百步。

    她戴着顶破烂锥帽,左手提着一只同样捡来的黄毛奶狗,在蒸馍、烙饼和粑粑中来回地看,犹疑不决,不知觉退到道路尽头。

    这路修得很没章法,平白比相交接用来跑马的大道高出一截。东灵对此毫无预防,脚下一个趔趄,听见周围人几声惊呼,连忙点了脚尖想把身子支起来,恰恰与一飞奔着的逡黑大马擦身而过——马受到的惊吓比她多,晃着脖子嘶鸣起来,马上公子哥毫无怜惜的狠狠抽马,又回过头恶狠狠瞪了东灵一眼。

    一人一马很快重回正轨,轰然而去。这点插曲不至于要了东灵的命,但在旁人看来,她是全靠命大才躲过一死,几个心软善良的过路人把她搀着往后拉,见她年纪小,安慰着给水喝。

    这时又一个骑着白马的公子哥赶着马掠过,比起前者速度悠然不少。

    带着鱼腥味道的破烂椎帽早被掀远了,东灵把小黄狗捡进怀里,低头喝水,耳听得旁人七嘴八舌议论着,说方才过去仿若是郑大公子,又说可惜了,郑大公子心善,若是被他撞了反倒是撞大运了… …兼有懂行的笑说后面那个才是,你们不认得,我却是知道,乃是隔壁州程州守的长公子,大概是未来丈人又升了官,这是送贺仪来了… …

    东灵听了几句就跑去追,可惜马跑得再慢也是马,眼前只有湛蓝的天零散的云,干干净净一条通途。她使劲回想方才所见到的小弟模样,似乎很齐全,于是放了心。

    又回溯了未来夫君形貌,只记得两条怒得要着火的眉毛,觉得他看起来很莽撞。

    ***

    暮春天气,地上潮潮一股湿气,东灵蜷着身子靠在马房背角落树荫里休息,小黄狗耷拉着眼睛,在她怀里拱来拱去。

    郑东灵捏着它耳朵,摇头劝道:“不好吃。”

    小黄狗不肯放弃,兀自用湿漉漉鼻尖一拱一拱,把剩余那半块麦饼拱出个尖。东灵捏了它爪子翻过来,一摸肚儿溜圆,还是纵容的揉碎了细渣渣在地上,把狗崽团起来放在旁边,然后回过头来静静地等着。

    不是特意要等谁,就是等天黑而已。

    韦折月也在等着天黑。她随身带了个不成器的仆妇,迅速的就被潘氏安置去伙房了,替换来的是一个膀粗腰圆紫面黑膛的年长侍女,态度也出了奇的简慢,搭配这处逼仄的院落,韦折月虽然没真正在深宅大院生活过,也能轻易判断这是一种威慑,一种折辱,是某种后闱妇人手段。

    看来就算是真正的郑大小姐亲来,日子也不会好过。她事不关己,此刻便木纳寡言的坐着,只是身体紧张的发疼,这是她自己的毛病,到一个陌生地界总不能放松。

    院子里竹影横斜,随着日光起起落落,韦折月像坐在一汪水里,做好了周全的姿势预备着,也没等到任何‘有分量’的人物来探望她,直到光斑和阴影彻底走低成一团,才进来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脚步过于松快,看起来像在蹦跳,小丫头放下竹木编盒,好奇的偏头看了折月,嘻嘻一笑,便不理她了。

    隔壁堂屋里传来爽脆的对话声,小丫头还不知道怎么压着声音说话,她要找名叫梓岚的侍女借三枚骰子,说梧桐姐姐要用。

    “你们真是胆子肥上来天,府里出了事不知道吗?夫人憋着火指不定找谁作阀子,这当口还敢玩樗蒲?”

    “没听说有什么事啊?”

    梓岚把小丫头晾在那儿,冷着面孔回来帮折月布菜。郑六公子不见了的事府里并未大肆宣扬,只有夫人和管事几个身边人能知。她既有些得意,又有些担心那边已经热闹起来,连累到自己。

    不肯轻易让小丫头拾了牙慧去,梓岚道:“你带我去找梧桐。”

    琉璃院有依循着地势错落相倚的三间房,两处轩窗和门共用着一处小小院落,其间隔着株棠梨树和几杆细竹。折月仿佛心有所感,梓岚离开后就一直对角处那扇半开的窗。

    果然探出白皙手臂,夜色下相看有些慎人,是郑南晏轻轻叩着窗子,喊完‘阿姐’,他才探出脑袋,然后便轻巧的从棠梨树下穿过,扒拉在门上对着折月笑。

    “孩气。” 折月心想。

    郑南晏只用了三四步便来到折月面前,跪下来,扑上来。把折月双手拢在一起,再拢进手心:“阿姐,没…没吓着你吧。”

    他有些稚相,右眼角一滴泪痣,这颗痣先声夺人,生的不俏皮,而是真的形状颜色都如一滴泪,给郑小将军破了相。

    不等折月回答,郑南晏又捋直了舌头慢慢儿地问:“阿姐为…为什么不写信来?就是不写给他们…也要写给阿晏啊。前些个时候托人带给你的包袱可收着了?… …路上顺利吗?豫太妃对你好吗?”

    折月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不好。”

    姐弟俩同时暗淡下去,是啊,至亲都不待见,如何能指望一个年纪老朽,且被逐出权力场之外的宫内人。

    折月继续沉默,郑东灵的生平她知道一些,但肯定错漏的更多,任何灵巧的谎言在知情人面前都是一攻即破的,尤其是这种迟早会被捅穿的拙劣谎言,晚一些总好过早一些。

    “母亲说你明日才来。”

    “明日…我…我还来,但那是在他们面前说他们要听的话,今晚是我们姐弟自己的话。”

    “她会很快回来吗?那个叫梓岚的丫头。”

    “梧桐会拖住她,”南晏摩挲着折月的手:“阿姐,有件事想同你商量,你可还记得…记得薛叔?”

    “怎么?”折月和他一样有双秋水眼,眼里似总有泪影,再平淡都像在卖弄可怜。

    南晏却不是在试探,他是真的要讲讲薛冶这个人:“薛叔自外祖父走后就投在苍头军中,刚被提了河东节度押衙,很受重用,我们两年前在栖凤上围猎时正好遇上,后面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络。我是想……”

    南晏将这念头藏了太久,一直独个儿揣着,揣得几乎要发酵,此刻迫不及待抛了出来:“薛叔…他..他能做到的,我也能!阿姐,你不在的这些日子,西大营那…那五千人马的军备粮筹都是从我这进出,他们……”他扬起面孔,止不住得意道:“他们都…没我能写会算。就算去到别处,我也一样能凭本事养活自己,也养活你。”

    韦折月垂了眼睛,已经习惯于把自己当作彻底的傀儡,不轻易由己度人,此刻仍忍不住想:若是缓缓地,认清人再说,还教人更能信赖些——同时认为自己若真是有这么个弟弟,吃些奔波劳碌的苦也是愿意的。

    可惜她不是,“阿晏,你可知若无家族襄助,日子该有多艰难?何况我有婚约在身……”

    南晏听不得婚约这两个字,他愤愤地说:“可别…别再说这个…这个破烂亲事了!”他怕自己说不清让东灵担心,缓了好一阵才又道:“阿姐,你都不知道程无畏…那人…有多可怖,说出来都怕脏了你的耳,阖府上下只听他一人的,程亦真…就算…是个好的,也护不住你,何况也不是——总之他们家万万是去不得的,去了不是横死在那,就是好死在那。阿姐只管放宽心,我现在大了。” 他看了眼院外,又看了眼愕然着的折月,直起身来说:“我该走了,这次来就是想让你知道我手头还有一些钱,也有决心,什么时候阿姐想通了,咱们就离开这,一起走。”

    韦折月没想到他白皙柔和一张稚嫩面孔,站直身子竟然这么高壮,平静的吓了一跳。

    她随着他起身,门外暑气全消,只有涼,没有风,影子拉扯出去,乌泱泱惊起几群负雀,哑声叫着,乱着节奏扑腾远了。

    知道自己不该问,韦折月还是忍不住道:“那你以后……还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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