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过一场朦胧细雨,山间蒙着一缕草木清香。
树叶之上残存的水滴慢悠悠地滑落下来,如同美人泪珠,落入根处浅潭中,砸出一圈圈涟漪,转而又归于沉寂。
因是只有他们二人,易觉瑜便不再过分讲究,直言道:
“晏兄弟,近来天盟谷有些不太平,见笑了。因而,小院处为保护阿鹤安全,我安设了不少轮班弟子值守。”
“如今我见着了你,却未曾收到有人报信,想必是你费了不少力气,才从他们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
他状若无意地摇了摇头:
“此等身手,我实在佩服。”
“只是此处已近天盟谷后山,非谷中长老皆不知晓还有如此地方。就算是赏景,亦不会有意寻至此地,对么?”
易觉瑜折下一根树枝,点了点晏竹靴上的泥迹,笑着上下打量他。
晏竹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冷冷开口道:
“念及谷主于我多有救命之恩,我向来打心底里敬重谷主。只是,谷主有话,为何不直来问我?”
“拐弯抹角地着人去查我,当我不知么?”
易觉瑜看上去并未退于他冷冰冰的态度,依旧是笑着说道:
“原是晏兄弟误会了。天盟谷几日里发生了不少怪事,我与祝姑娘正在逐一排查可疑之人。”
“阿鹤的来历我知晓,虽说你二人由我引荐而入谷,身为谷主,我自应当对弟子负责才是。”
他倒也不把话说绝了,见好就收,笑着对他打了个揖礼:
“不过难怪晏兄弟这般不快,皆怨了我一人不是,忘了寻个时间知会你一声。”
“我还有一问不得不向晏兄弟讨教一番。只有我手下几亲近之人知晓,我冒昧探查晏兄弟来历一事。”
“而小院中亦并未见阿鹤提过,有何与外界书信之往来,晏兄弟如何知晓此事?”
易觉瑜心中猜到几分,方才信纸虽是已被他撕毁,可上头的内容他仍是记得,便压低声音道:
“齐鸠……是你的人?”
晏竹沉声道:
“承蒙谷主抬举,但我万万不敢自诩做得了这姻缘仙人的主。不过是祖上有几分故识,他情深义重,一直记挂着,又与阿鹤投缘,这才屡番来往。”
他抬眸看了过去,眸中恍若一隅深潭,波澜不惊却又深不见底。
“若是谷主误会了,便不再往来亦无甚不可。”
这话说得有几分挑衅,易觉瑜摇了摇头,不与他计较,听见他言及舒鹤,这才缓缓笑道:
“如此,太子殿下,这些旧事,阿鹤晓得么?”
舒鹤就好像附于晏竹血肉之下的本能,片刻愣怔后,他不欲让易觉瑜瞧出端倪,便随口道:
“我不懂谷主在说些什么,还望谷主明示。”
易觉瑜笑了笑,丢开树枝上前一步,手随意往他肩头一搭:
“殿下,前朝覆灭之时,我虽说不是什么能顶事儿的,倒也算半个江湖游侠。彼时……”
他停下来算了算,接道:
“殿下亦不过五六岁的光景。”
晏竹察觉到他的手触及自己颈后要穴,顿时一激灵,欲旋身甩开。
却不料易觉瑜手上加了力气,手指在晏竹后心飞速点了几处,便见他手上软绵绵地失了气力,整个人被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晏竹手中剑再也拿不住,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么说来,我能算得上是殿下半个前辈,殿下总说感念我救命之恩,倒是看不出来。”
易觉瑜弯腰拾起他的剑,抽出长剑来,对着渐渐朗润的日色瞧了瞧,不由得轻笑道:
“你身手虽是称得上不错,可我到底比你多吃了几年米粮,总不能一遭白活才是。”
“不敢认么?”
他凑近了些,定定地看向晏竹的眼眸:
“你瞒了阿鹤多少?”
晏竹闭口不答。
易觉瑜摇头笑着,声音低冷下来:
“我既是能查着阿鹤金陵之事,你又为何觉着前朝之事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此揭过了去?”
“你不告诉阿鹤实情,倒并非你不信她。”
易觉瑜负手转身,叹了口气:
“李淮安名下的悬赏令,如今尚还明晃晃地悬于皇榜之上,大梁打定了主意要斩草除根,所以对你一直穷追不舍。”
“不过,你倒是足够有些远见,这些年改头换貌,将晏竹之名渐渐打了出去,加之近乎天衣无缝的易容之术。只要你不自投罗网,没人会知晓,这天下还活着李淮安。”
晏竹眼眶微红,却依旧一言不发。
“你不想连累阿鹤的,就算有一日不幸暴露,你有千百种方法能让自己安然无恙地金蝉脱壳。”
易觉瑜转头看了过来:
“我并不担心你,实话说来,前朝之事与我无关。天盟谷自我师父开始便不再与外界朝堂勾连。你算是半个朝廷之人,不如猜猜是何因由?”
晏竹牵了牵嘴角,轻声道:
“我名晏竹,并非李淮安。”
易觉瑜点了点头,笑着看他:
“齐鸠出身大内,你莫要急着否认我,他的身手,招式……”
易觉瑜哼了一声:
“若是连这些都看不出来,我这谷主岂不是摆设?”
“认得周福同么?”
晏竹抿了抿唇,视线投向了远处风中微微晃动的野花。
“他曾在宫中任个虚职,因而我便去寻了。不过,你放心,我打听消息,自然有我的规矩,不会轻易给你带来麻烦。”
晏竹听了这话,冰冷的脸上总算融出了一点淡漠的笑来:
“周公公辛劳半生,竟葬送在了自己那点引以为傲的人脉上,真是笑话。”
易觉瑜看着他,脸上笑容微收:
“他与天盟谷定下生死契,以身上至深之秘密换取天盟谷庇佑,必要之时,自然亦可成为天盟谷的助力。”
“否则,即便是不得罪朝廷,就凭着天盟谷中立之举,还能有如今么?”
他踢开地上的石子,笑了笑:
“实话不瞒你,你应当知晓我的心意。”
晏竹抬起头来,二人视线交汇之际,他听见易觉瑜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可以,我便不行么?”
舒鹤听闻屋外传来敲门声,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她揉了揉自己的头。
周遭一切熟悉却又陌生,惟有叩门声清晰持续地响个不停。
舒鹤拉开了门,却在门外看见了轻蔑地打量着她的舒家表哥,看见了被逼着远去璃山的母亲,看见了声声哀叹却无力回天的外祖母,看见了被裹上盛装塞进轿子里的自己……
转而,面前出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念念有词地布了个阵,古怪地笑了笑:
“方才所见,便是汝之天命。”
她惊呼一声,坐起身来,恍然才发觉不过是一个梦。
舒鹤下意识地唤着晏竹的名字,久久无人应答。
她清了清嗓子,桌上的瓷壶中却是滴水不剩。
正当舒鹤准备去烧些热水时,门栓凭空落了下来,外头有一人笑眯眯地看着她,拱手行礼:
“看来,天意眷我,不舍得我这般白来一遭。”
舒鹤将险些掉落地茶壶放好,暗中掐了自己一下,头脑越发清明起来。
眼前之人,竟与梦中怪人长着同样的面庞。
只不过,这位不速之客瞧着更加年轻些,满头乌发中参杂了几缕银白,欲盖弥彰地用些饰品遮着,身上穿着好似道士的行头,乍一看也分不清来历。
回过神来,舒鹤笑着走上前,问道:
“能寻到这儿来,不知前辈是何方高人?”
来客自作主张地走了进来,将手中的书放在院中的圆桌上:
“不必紧张,此番大仇得以抒报,多亏了小娘子将谷主自外寻回。听闻小娘子对奇门遁甲有些兴趣……”
他龇牙笑了笑:
“不才,我乃天机一脉掌门,人号神算子,至于小娘子如何称呼,只由着随意便是。”
舒鹤无意中想起易觉瑜的一句顽笑话来,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前辈真是神算子么?”
神算子一撇嘴,哼哼道:
“怎么,不像么?”
听完原委,神算子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激愤之下,却见得他倒还是有几分涵养,并未说出什么重话来:
“谁与你说我是年逾耳顺之年?易觉瑜那小子真是有几分长进,竟敢编排起他师伯来了?”
神算子从腰间摸出天机筒来,递与舒鹤看:
“我携天机一脉秘籍而来,听闻小娘子对六壬卦术有几分见解,不能白白见着此技荒废了去,不知小娘子可还愿意听我说上几句?”
舒鹤笑着敛衽坐下:
“但听前辈指教。”
神算子故作神秘地掐着手指,对舒鹤卖了个关子:
“小娘子,你只知六壬之卦术能为你带来些许薄利,殊不知,这里头的门道,足以让小娘子……”
“心有所想,即有所成。”
舒鹤莞尔,与神算子对上视线,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等到晏竹从后山回来,神算子早已离去,空留下舒鹤一人在小院中翻着那本已破旧泛黄的秘籍。
听着脚步声接近,舒鹤抬眸,朝他笑了笑:
“你去何处了?外头时时都有人看着,哪能这般轻易便出去逛了?”
不等晏竹答话,天盟谷一弟子端着托盘,慌慌忙忙地跑了过来:
“舒姑娘,谷主有一物,特命属下前来传达。”
舒鹤正要伸手去拿,却被晏竹截了下来。
“作什么?”
她不解地笑看着他。
晏竹咽了咽口水,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如此刻意。
他咳了咳,冷冷地瞥了小弟子一眼:
“此时既非饭点,又非以往用药的时辰,谷主平白来一趟,送的是什么?”
小弟子挠了挠头,转身跑了。
舒鹤饶有兴致地看着晏竹的一举一动,故意做出好奇的样子来:
“是信么?我倒是想瞧瞧易大哥又说些什么呢。”
晏竹握着她的手,有些紧张:
“阿鹤……”
舒鹤歪头笑了笑:
“怎么?易大哥写信看不得么?”
晏竹嘴唇翕动了片刻,却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最终,他松开手,一言不发地走到了一边去。
舒鹤拆开信,看了起来。
她看书颇有些功夫,往常在镖局里不论是账本还是书信,用不上多会儿便能出个定论。
她是在犹疑么?
为何……
明知这再寻常不过,可晏竹放不下来。
他明知那信上写着什么,却还是按不住心中的焦急,走了过去,坐在舒鹤旁边。
舒鹤余光见他过来了,这才将手中的信放下。
“你是来问,易大哥写了何事么?”
她托着脸,笑着眨了眨眼:
“若我答允了他,你会有何想法?”
晏竹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语无伦次起来:
“你……你怎能?”
他沉下气来,一字一句道:
“你当真如此?”
舒鹤挑了挑眉:
“不可么?”
晏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瞧着他的背影,舒鹤摇了摇头。
方才趁着晏竹未曾主意,她收了样物什在袖中。
易觉瑜此时表明心意,倒真是有些让她措手不及。
左手手指无意识地点着,舒鹤微微耸肩,笑了笑,自言自语道:
“不过是试探而已,你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