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心

    M君靠在窗边,看向窗外。天黑了,昏黄的路灯下,雪花仍在不停飘落。

    “我一直在南方待着,很久没见雪了,尤其还是大风雪。” 他的声音有点轻,像在自言自语

    “你回来的时候,路难走吗?” 他问我。

    “有点滑,眼睛看不太清楚路。” 我看着他的背影,回答道。

    空气又陷入了沉默。

    从浴室出来后,我们便一言不发。他重新回到窗边,在离我有些距离的玻璃前站着。我走向衣柜,从深处拿出那个帆布包,他随之目光转向我这边。

    “里面的东西看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撒谎说:“没有。”

    “为什么?” 凉意传来,他从窗边离开,走近我,“这些不是你的愿望吗?”

    “早就不是了。” 我笑了笑,未到眼底。

    “哎呀,那是我白准备了?” 他嘴上问着,狡黠的眼神却告诉我,他并不在意。

    转身坐到沙发上,翘起腿,托着下巴望向我,一副闲适模样,目光炯炯。

    “林夕,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依旧没有回答,拿着包坐在沙发另一边,开始一件一件往外掏。

    一个玩偶青蛙。

    “我记得你看到这只青蛙时,眼睛都亮了。我在H市住的时候,在一家店里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就买了一个。” 他拄着头轻快地解释着,像出差回来带了礼物的朋友。

    我捏着那只哭丧着脸的青蛙,它哭得更丑了。

    一件裙装。

    “你现在……可以穿裙子了吗?” 看到裙子,他坐起,轻声问。

    “可以了。” 我摸着裙子,材质柔软,浅绿色,裙摆处点缀着一只自由飞舞的黄色蝴蝶,半高领,只露双臂,长度超过膝盖。

    “很好看。” 我摩挲着布料,“你想我穿上看看吗?”

    他重新靠回沙发,手拄在额角,指腹扫过眼睛,将一滴湿润悄然掩去,含笑点头。

    “求之不得。”

    我起身,没有避让的,脱下睡衣,露出一件宽肩短背心,刚好遮住大半后背的皮肤,接着褪下睡裤,里面是一条长度到大腿中段的黑色底裤。我在他温暖的视线包裹中,伸臂仰头,套进裙子。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专注着我的动作,看得到我伸臂,背心被扯上去些许而露出深浅伤痕的一角;看到裙摆落下,布料一点一点将大腿上皱起的皮肤覆盖。

    我尝试了挺久,却还是拉不上拉链,裙子有些小了。

    “抱歉,是想着你17岁的大小买的。” 他催动寒气,拉链纹丝不动,向我道歉。

    我拿起那个发圈,将头发盘起,扎紧, “发圈也很合适。”

    他虚虚拨揽着发圈上的小花,“那是,也不看谁挑的。” 言语中却带了点鼻音。

    我站在他面前,慢慢转了一圈,“好看吗?”

    他从沙发上坐直,认真赞赏,“很好看。” 向我投来的目光里,像碎了星星,莹莹亮亮。

    他忍不住将脸埋入手心,哽咽半晌。

    再抬头,那润湿着水汽的双眼,被揉搓得通红,他努力真诚地告诉我,“真的很好看!”

    我错开那闪烁的眸光,忍住眼泪,换下裙子,重新穿上睡衣。

    接着打开照片盒,里面全是风景照。绯红的夕阳,翠绿的草原,碧蓝的大海,金黄的沙漠,青漆的旧楼,艳紫的灯光秀。我们曾经抱着对彩虹的期待,忍耐过一天又一天。他在信里写到,离开后,他便到处走,搜集着彩虹的色彩,想起来就拍下,存到盒里。

    我拿起这封信。

    “你希望我现在看吗?”我问,即使我已经看过。。

    “别看,不要看。” 他身上的雾气翻涌起来,不知缘由。

    “紧张吗,还是害羞?明明死都死了。” 我突然对他恶语相向。

    他静默一会,兀自笑笑,显得落寞又凄惨,“是啊,死都死了。”

    我突然“噌”得站起,冲到他面前,想要抓起他的衣领,却只抓住一手寒凉的空气。

    我忍无可忍,向他嘶吼:“为什么不逃?有时间立遗嘱,为什么不逃?!为什么!”

    为什么死了!

    你明明,那么想好好活着!

    他仰头,长呼一口气。

    “林夕,我逃累了。”

    何父从他逃走那天起,便满世界寻找他的踪迹,从不放弃。这个赌徒的贪欲除了金钱,还有对所属物的绝对占有,他将M君视为他的所属物,财产丢失,必须寻回。抱着这样的病态执念,他追了M君七年。M君辗转于南方各个城市,足迹甚至踏遍各种荒芜之地,窒息的是,M君好像永远逃不开赌徒的视野。他整整七年,没有心安活过一天,时刻笼罩在阴影之下。于是,他选择直面对方,即使那结果是死亡。

    “但是,我还是有点私心,我希望有人能记得我,或者偶尔怀念我。我躲藏的那七年,用着假名字,变换着口音,蓄着胡须,头发长得遮住脸。我到来,没有人迎接,我离开,没有人知道。”

    他靠在沙发上,手背遮住眼睛,几度哽咽。

    “我希望你能记得我,林夕,我最后能想起来的,不希望被忘记的人,是你。所以我试着打听你的所在,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后来当我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的时候,我第一反应竟然是,嫉妒你,怨恨你。我很不甘心,你凭什么过得这么好,凭什么我就得活成这种样子。” 他左手捶进沙发,嗓音已沙哑得不再成调。

    “所以我坏心眼的,开始收集那些东西,写了信,时刻准备着,要当作遗物寄给你。让你想起我,同情我,记住我。”

    “我在利用着你的同情心,满足我不被人遗忘的私心。”

    他双眼通红,像在祈求:“即使这样,求求你,也请记住我。”

    我想拥住他,却扑了空。

    明明,我也是为自己的私心,才将他的灵魂擅自上锁。

    “对不起”,我向他坦白,“擅自将你困在我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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