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

    与屈少瑾分开,宋宛辛两人牵着马上山回家。

    春末夏初,夜色醇深,厚重灰蒙的云团不知何时已将毛月亮层层遮住,空气中加了铅块似的,沉闷燥热,让人透不过气来。行至半山腰,大风渐响,擦挂着少女的眉眼,她抬手将脸遮住已是来不及,被扑面的尘土迷了眼睛,定在原地。

    裴宴临见她没跟上,退至少女跟前,将怀中的手绢取出与她擦眼。

    一场大雨将至未至,二人头顶的鸟雀喳喳叫嚷,让宋宛辛本就不悦的心头又添几分烦闷。

    “多谢裴兄,这手帕我洗过再还你吧。”

    “要下雨了。”

    正说着,一道白光忽的将面前少年萧肃的面容照亮,宋宛辛赫然回头,又一道闪电自天边孤云而起,霎时间骤雨狂风,呼啸而来。

    少女眼中蕖映白光,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之物,她脸色惨白,一把推开裴宴临朝山上跑去。

    不知道她突然逃跑是为哪般,裴宴临略一挑眉,牵马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还没到家,这场春雨已是下得酣畅淋漓,将竹林中的两个身影淋透。

    “你怕下雨?”

    宋宛辛仓皇点头,拿起长巾递给裴宴临擦身,接着翻出一身干净衣衫就往浴房里跑。

    怕黑、怕老鼠的女娘不少,怕下雨他倒是第一次见,少年望着窗外雨帘如幕,垂挂在屋檐下,将尘土掀起,又在纷乱中落下。如果没有遇袭,此刻他应该正与父亲和母妃端坐高台,彻夜畅饮。

    今日,是官家生辰。

    他抬手将袖子挽起,见手臂上的红斑已消退不少,胸口刀伤表面业已愈合,可如今再提起回京,他的心境却早已不同。

    五哥……真的会对自己痛下杀手吗?

    若真是他,有朝一日回到皇宫,自己又该以何身份面对他呢?

    是毅然反目,告诉他“既然太子不念手足之情,欲除我而后快,那今后裴六便没有了你这个五哥,他日若有人党同伐异,扰乱宫闱,企图达到自己卑劣的目的,我裴宴临必杀之”吗?

    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三哥已死,七妹年幼,父亲的江山还需要你我兄弟携手同心,方得稳固,若是五哥信得过裴六,我愿是五哥最信赖的同胞弟、麾下臣,共守北□□江山,矢志不渝”。

    一个惊雷乍起,将少年思绪拉回现实,见雨水已然飘进屋内,他起身关窗,刚好看到一个柔弱的身影从檐下闪身进了屋子,少女春衫薄透,脸色却比衣衫还白上几分。

    “我洗好了,灶上热水还烧着,裴兄快去洗吧,免得受了风寒,伤势又要加重了。”

    见裴宴临踟蹰,宋宛辛直接将衣服沐巾递给他,半推着他出去。

    雨水掀起的泥土香气和她身上刚沐浴完的兰草香气混合在一起,若有似无萦绕在少年周身,裴宴临不知她为何急着催自己,难道是心疼灶下的炭火?

    雷声隆隆,一响接着一响,裴宴临走出来时,屋内烛火不知何时已灭了。

    “小辛?”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名字,她却没心思回应。

    裴宴临见屋内幽暗无光,第一次心生恐惧。

    “小辛!小辛!”

    烛火重燃,他环视四周,却仍无少女踪影,就在此时,耀目白光似白日一般将屋内照亮,接着一道旱雷自天际炸开,少年身后传来一声惊呼,袅袅弱弱,带着哭腔。

    裴宴临慌张回头,寻着声音走到木制衣柜前,将目光落在柜前的一双草编小鞋上。

    漆黑的衣柜里照进一缕烛光,却照不暖少女苍白小脸,她双手捂耳,眼睛死死的闭着,蜷缩在窄小柜中瑟瑟发抖。

    “小辛!”

    被这一声呼唤惊醒,宋宛辛错愕睁眼,泪光闪烁间,瞧着裴宴临清俊的脸上满是慌张,心里顿时霍开一条口子。

    像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她张开双臂,扑在少年身上。

    原来,她怕的竟是雷声?

    惊雷时大时小,断断续续,每响起一声,宋宛辛掐在裴宴临后背上的指甲就陷入他皮肉一分,少年墨眉微皱,却没有推开她,而是蹲在原地任她抱着,一只大手踟蹰片刻,挪移到她后背拍打。

    他从未哄过女娘,只能学着幼时宫里嬷嬷哄他入睡那般。

    “可觉着好些?”

    他怀里好生暖和,胸膛一起一伏之间向她传递着温热的体温,相比之下,宋宛辛手脚冰凉,鬓间、嘴角仿佛挂着霜雪。

    蜷缩在狭窄衣柜里太久的缘故,她感觉自己的脚抽筋了,下意识里绷直脚背。

    少年眼角扫过,托住她缓缓起身。

    灯熄,上榻。

    屋外又一次狂风大作,简陋小屋在狂风暴雨中摇曳不止,宋宛辛怕极了,哪怕躺在床上双手也没有放开,像只胆小的鸵鸟,将脑袋埋在裴宴临颈窝。

    “你自小就怕打雷?”

    少女的声音从他颈窝里传来,绵绵软软,带着颤音。

    “娘……娘亲离世前……原是不怕的……”

    短短几个字,他已经能想到她先前熬过了如何惨烈的一段时光。

    离开裴宴临温暖的怀抱,少女身体又开始发凉,她不自觉地把身体又往少年这边挪移一分,隔着薄衫,少女的羸弱软绵触到他手臂,奇异的触感立即激起少年内心悸动,肌肉下意识绷紧,身上愈发滚烫。

    窗外愈发喧闹,房内就愈发显得沉寂。

    裴宴临睫毛闪动不停,出声打破两人的沉默。

    “那每次打雷,你就在方才那里面躲着?”

    少女的鬓发蹭到他下巴,有些痒,他意识到她在点头。

    “小时候还好些……现在愈发觉得有些挤了……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还能躲到哪里……”

    正说着,宋宛辛霜冻的耳朵被手掌盖住,温热暖流蔓延开来,少女在黑暗中惊讶睁眼,撞进面前一双泼墨眼眸里。

    趁她抬头,少年抬起右手将她另一只耳朵盖住,像是滚烫的烈焰,要将她与寒冷深渊隔开。

    窗外轰隆的雷声变得模糊,更多的是少年自黑暗中满溢的温暖眼神,少女狂跳的心逐渐安定下来,片刻,又因面前人少有的温柔眼神重新加速。

    裴宴临嗓音低沉,穿过他捂在自己耳朵的手掌,直到钻进少女心里。

    “这样可会好些?”

    少女直愣愣的看着他,直到他有些受不了,撇开眼不再看她。

    “嗯。”

    “那便快些睡吧。”

    他掌心有茧,摩挲在她脸上有些疼,却很安心。

    “裴兄,你觉得,李木会杀三娘吗?”

    裴宴临见她终于有旁的心思,便知晓她此刻已经没那么害怕。

    “杀与不杀,都是他自己的决定。我只要知道真相。”

    少女睫毛微动,拉着薄被盖过两人胸膛。

    “可是,我一直以为,真心相爱之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自相残杀那一步。”

    两个完全相悖的两个词同时出现,少年在夜色中睁眼,与方才的暖意不同,他的眼神笼上一层寒霜。

    “你怎知,他二人就是真心相爱?”

    少女握紧被褥,面露不解。

    “娘一直告诉我,她很爱爹爹,爹爹虽然不常说,但是旁人却经常跟我说,爹爹很爱娘亲。世间夫妻,不都该是如此吗?”

    都该如此吗?他不知道。

    母妃与父亲有情,但却并非父亲最宠爱的妃子,原本按照她的出身,不可能坐上舒妃一位,不过因为生下自己与七妹,额外抬了位分,于是感恩戴德,对圣人与官家更加讨好。

    为了不与圣人和贵妃争抢,她更是从很小就告诫裴宴临,要藏好锋芒,重在内里。

    母妃这样容人,也算是真心爱着父亲吗?

    “真心相爱又如何?若是有朝一日生了嫌隙,抑或是被其中一方背叛、抛弃,甚至算计,曾经的真心就是最让人恶心的糟粕之物,弃之不及,又有谁会愿意想起?

    由爱生恨,由爱生怖,可见情爱二字,不见得都是好事。”

    连裴宴临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对着她已经说了许多从未对人说起过的言辞,对于父母之情,他从来都是麻木的、缺失的,至于男女之情,他也从未见过这世间至臻性情的夫妻,便避如洪水猛兽。

    相反,这世间的生死、嫌隙、算计与筹谋,他倒是见了太多。

    这也注定,他凡事先看到的,一定是人性的阴暗面。

    雨夜春雷来的快,去得也快,听着窗外雨声渐小,宋宛辛眼皮沉沉,将眠未眠。

    她最后一眼瞧着身边眼色黯然的少年,仰起头又贴近一分,对他充满好奇:“我好想知道,裴兄以后会娶一位什么样的娘子。”

    许是被炸雷轰了脑子,又或许是压根没有脑子,她竟在两人相拥而眠之时问出这样的话,裴宴临默默无言,半晌,嘴角扯动。

    “我如果说,是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你会不会很失望?”

    除了雨声,无人回应。

    少年侧目,才发现她已经睡着,纤长睫毛微微颤动,面容沉静温婉,看来睡着前心情已然转好。

    “睡得倒快。”

    两道均匀的呼吸声渐起,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

    雨后初晴,本是个值得远游的好日子,临雅大街上女郎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偶有低语,似春色满园,赏心悦目。

    段檀越今日出城,经过沁芳斋,听里面人声吵闹,不禁往里面多瞧了几眼。

    只见沁芳斋掌柜俏春娘连推带攘,将一高一矮两个郎君赶了出来,边赶还边说道:“我又不曾犯事,为何要我拿出脂粉香膏来帮你们查案?这又是哪门子清水衙门做的劳民伤财之事?赶紧走。”

    宋宛辛避让不及,连着后退几步险些摔倒。

    “还请俏掌柜帮帮忙,只需与我闻闻味道即可,应是不影响……”

    她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俏春娘一巴掌打在她脸上,险些将宋宛辛幞头打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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