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杜紫路几年前还是法国租界,建了不少欧洲领馆,还有高官政要们阔气的豪宅,修得自然漂亮,是全市闻名的富人街。

    路两旁匀植梧桐,这个季节时不时有二三杏黄的叶子飘落,锃亮的庞蒂克减速驶过,像一只缓缓爬行的甲虫。

    杜紫路70号是个大院,里面一栋六层的高楼,米黄色漆,东西各修辅楼,外有雕花带刺的铸铁护栏环绕,内有金腰带黑制服的警察巡逻。

    党通局未城办事处。

    出入大楼的全为身着中山装、手提公文包的男人,都阴沉着脸,互不交流,只管埋头往里走,极是无趣。

    因此当一个漂亮女人踩着小皮鞋从楼内现身时,便格外引人注目。

    她烫着波浪卷,脑后挽了个精致的髻,用珍珠发卡点缀,柳叶眉,杏核眼,饱满的红唇像两瓣花,单手插在修身的墨绿风衣里,往门前的花坛边那么一靠,便是张风情万种的画片。

    唐棣等了许久也不见司机,抬手看表,并不比吩咐的时间早许多,心下一忖,孔家司机年近半百,应当不是个马虎人,怕又是小孔爷闹了什么幺蛾子。

    按道理讲,唐棣早该对她这不着调的未婚夫发发火了,但她摸摸胸膛,竟没什么火气,只是闷,闷得喘不上气,闷得像落了层厚厚的炉灰。

    可惜身上没带烟。

    唐棣还踟蹰不定自己往哪去,一人搭上了她的肩。

    “哟,巧了,这不是我们的唐大才女?许久不见你,脸色怎的这般苦,有谁招了你?”

    来人是个高大的男子,黑色中山装的扣子直系到领口,身形偏瘦,眼眸细长,鼻梁尤其挺,很有几分凌厉,但一笑起来,又像个玉面书生。

    唐棣见是他,也不拐弯抹角,叹口气拨开他的胳膊:“你们经济调查处打电话叫我来的,现在找不到法子回去了。不知小孔爷有什么事,怕是把我约好的司机招走了。”

    陈廷笙“哈”一声:“做什么等他孔家的司机,直接来找我不好么。”

    唐陈二家哪怕放在权贵云集的未城也相当显赫,幼时又住得近,家里女眷们常来往,一来二去便成了玩伴,算是从小相熟的青梅竹马。

    唐棣垂下眼眸,眉间愁云再添几分:“有事需与他商量。”

    陈廷笙心眼从来多,又在党通局待了许多年,稍一咂摸便猜到七八:“伯母的吩咐?”

    “嗯。有烟吗?”

    陈廷笙递过烟条,又掏出个银灰的打火机,用手笼着给她点上。

    “少抽点,你早年落下的肺病都不见好,又吸上烟,怕要加重。”

    唐棣置若罔闻,狠狠吮了口,工业产品粗制滥造的平静漫开,像一层毛毛雪,盖在满地落灰上。

    总算干净些,虽然里子还是狼藉的垢。

    她朱唇微启,一缕若隐若现的青烟便从那嫣红的缝里逸出,很快消散不见。

    “我娘催我抓紧离开未城,去美国与她们团聚。”

    话音至此,忽然哽断,好似取下钢针的唱片机,仍能看见那细纹黑胶的圆片在缓缓旋转,却没了声儿。

    陈廷笙等她半晌不见下文,帮着接道:“另叫小孔爷也准备准备,一同去国外把婚礼办了,是么?”

    唐棣无声笑笑,染得鲜红的指甲掐着烟屁股:“是啊。”

    唐父唐炎山占据晋省几十年,谋得的金银足够他几房太太并十几个儿女在国外挥霍一生。唐棣十七岁被远送英国留学,就是为了让她提前适应。

    但唐父没料到,她这一读就读去七年,拿回了个牛津最难考的金融经济博士学位,毕业后一刻也不留,风风火火地跑回未城,入职工商部,大言不惭要报效祖国。

    结果到如今,什么名堂也没做出来。别说振兴民族了,四七年通货膨胀导致全国法币崩溃后,唐棣便灰溜溜地辞去工商部所有职务,只碍于人情,留下了作为党通局经济调查处顾问的这一工作。

    瞧瞧,别人削尖了脑袋想出国躲避战火、过好日子,只有她不知天高地厚,忙不迭地往火坑跳,最后还不是一事无成?

    她的这些事迹当初在权贵圈里传得沸沸扬扬,太太们都笑她是书读太多,把脑子读呆了。

    至于她那婚事,来历更是离奇。

    唐棣外出留学时才十七,尚且青葱年少,并不太突兀,归国时却已二十四有余,这个年岁还没有订亲的小姐,放眼整个未城也寻不出第二个。唐家思想保守,太太们酒宴聚会上听牌友调侃,都觉脸上无光,急匆匆找了十几个家世不如唐家的少爷,盼着有哪个愿意接手,却个个眼高手低,与唐棣谁也瞧不上谁。

    于是唐家顶出名的才女唐二小姐,落成了个没男人要的笑柄,不可不谓滑天下之大稽。

    还没等旁人翻来覆去把舌根嚼个够,事情竟又有变,众太太们压根没纳入考量的孔家小少爷居然开始追求唐棣。

    那小孔爷孔令荣,在孔家排行老五,出了名的不学无术,整日嫖妓赌钱,亏得孔家富可敌国,手握无数票庄银行,随他去败家。

    乱世之中,最难留的就是权,权一落,往往脑袋也要一起落。巨贾们看得分明,通常不愿与军阀高官联姻,但架不住小孔爷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位,非要娶个比自己年长五岁的军阀之女。

    能与孔家搭上亲,唐家太太当然求之不得,开始轮着圈劝降唐棣,唐棣被她们闹得心烦,一赌气,当真同意了孔令荣的求婚,成就了现今这对莫名其妙的未婚夫妻。

    乍一听,孔令荣好似那洋话剧里深情款款的男主角,往后会和女主角过得只羡鸳鸯不羡仙,可事实全不是那么个样!

    婚一订,小孔爷立刻打回原形,该嫖嫖,该赌赌,一点不见收敛,唐棣委婉地劝过他几回,他当时倒是做得乖巧,唐棣说什么都点头,一转眼,人又进书寓捧□□去了。

    几次不见成效,唐棣也不再费口舌,任由他玩,反正孔家有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给他玩。

    本来么,他们连友人都算不上,何必多言。

    一想到自己的余生便要与这样的人共度、便要充满无数个“何必多言”,唐棣的胸口又开始发闷,闷得吸不进气,只能急促地喘息。

    她从未预料,自己以为只是开始的少年时光就是她所能支配的全部,自己看似光彩夺目的人生最终会落进这么个荒唐又可笑的归宿。

    烟头燃去一半,烟身被整个掐得弯了,含着火星的灰柱颤颤巍巍,眼看将落到她光滑的手背。

    陈廷笙从她不住颤抖的指间抽出烟头,宽大的手掌顺着她后背轻拍。

    唐棣精美的红唇忽然扭曲,她嗫嚅道:“笙哥哥……”

    “嗯。伯母的着急不无道理,你一家人都走光了,只剩你一个还留在未城,总归不放心。孔家家大业大,又广结善缘,早日嫁去当他们的少奶奶,对你没坏处。”

    他又道:“况且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家二小子马上都要满三岁,他小干妈怎还独着。”

    方才一齐涌上唐棣喉头的千言万语好像海滩沙堡,看似威风凛凛、声势浩大,一个浪头打来,“哗”,顿时影儿都不见了。

    三七年她去英国读大学,陈廷笙去南京进军校,在家门前挥手告别时,一切好像都根本不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面目全非了呢。

    唐棣默默片刻,仰起脸短促地笑了声:“也是。”

    陈廷笙便在她肩头最后拍了一掌:“走,今儿让笙哥哥来给你当一回轿车夫。”

    唐棣又看了眼表,才下午三点出头,奇道:“你现在便能走?”

    “不能,我去办事。”

    党通局特工部科长特意去办的事,一定不方便旁人介入。

    唐棣迟疑地停下步子:“那我不劳你,我自己叫个黄包车……”

    陈廷笙好笑地牵起她的手臂:“快来罢,跟我还猜忌些什么。放心,不是重大机密,去见一个大夫。”

    “大夫?”

    “嗯,就是那个治好了张公的坐堂医生,有听说吗?他有私通□□的嫌疑,我去探探他。”

    唐棣一头雾水:“为何我也要同去?”

    “当然是去看病。你这胸闷的毛病吃了几年西药也不见好,这回试试中医,看那莫神医有没有法子。”

    唐棣反应过来,他是打着工作的幌子给她谋私呢,心头便蓦地一暖,却又飞快地冷了。因着那阵暖,更显之后冷得异常。

    见她神情僵硬,陈廷笙以为她仍有顾虑,调笑道:“要么,我便送你去找孔令荣。那小子纠集了一帮纨绔子弟,组成豪车队列,现正堵在百乐门外给周曼庆生,吵得几里地外都能听见。”

    周曼是最近百乐门的舞星新秀,风头正盛。

    孔令荣做出什么荒唐事唐棣都不惊讶,反倒笑骂道:“好哇,原来你一直知道我为什么发愁,在这消遣我呢。”

    陈廷笙也笑:“你若心中有气,我待会便带人去将他抓回来交与你处置,连那周曼一并抓回来,好不好?”

    党通局为情报机构,这些年滥用权柄,臭名昭著,随意拿人这种事,他们的确做得出来。

    唐棣却没有那份闲情,摇头道:“算了罢!要将他捧过的影星舞女全教训一顿,抓到猴年马月也抓不完。何况就是抓完了又怎样呢,他不会收心的。”

    “算了罢。”

    她又斩钉截铁地重复一遍,不知是说给谁听。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