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今天是冬至,一年之中黑夜最长的一天。

    江微同意林子懿提早半小时下了课,理由很正当,今天是他小叔的生日,全家要到延滩的咀华集举行家宴。

    照他太爷爷的说法,冬至既是孙子的生日,更是团圆的日子,谁要是不到就是不把这个家放在心上,进而就不把他老人家放在眼里。

    林子懿身为曾孙辈,虽说是时间挤海绵的高中生,却也不敢违命,更没胆让老爷子等他。

    江微听说过咀华集,餐厅的主题是民国文人,开业时函请了一批教授学者,她的论文导师亦在其内,回来后让江微帮忙写了篇吹捧的帖子。她在电脑前吃着食堂二十块一碗的麻辣烫,绞尽脑汁地往李健吾和法国文学上靠。

    本科毕业后偶然在某平台上刷到采访,才发现餐厅经理并不清楚什么李健吾,只夸口店里有位名厨生于淮扬,曾掌勺国宴,切得一手好豆腐丝;又说它的观景露台比菜品更值得顾客一试,待入夜时,一侧夜景繁华,一侧海声滔滔,有着仿若掌握整座城市的快感,成功人士的最爱。

    江微并非什么成功人士,一直无缘品尝,阻碍主要是令她望而牙酸的人均消费。

    林子懿先离开了,她收拾好课本和练习册装进包里,慢腾腾地往楼下走,打开微信回同事消息。手机“嗡”地一震,新信息弹出来。

    是一家名叫白犀牛的法甜店发来的,大意是今天是您的生日,您的消费等级已达白金,故特赠慕斯一份,限今日到店领取。

    江微盯着消息发愣,今天不是她的生日。

    努力回忆了一会儿,大概是注册会员时直接用微信登入,而那时她账号的日期是这天,系统自动获取了信息,后来没再改过。

    今天她加了会儿班做PPT,下班匆匆赶来辅导机构,晚饭没吃,正好填填肚子。

    东江市的冬季天黑得很早,街边的路灯渐次点亮,如航灯指引着喧腾的车海。这座大都市缭眼的夜才刚掀开一角帷帘。

    入了夜,气温更低了些,江微站在辅导机构门口呼吐着白气,借手机最后一点电量回复上司发来的信息。

    手机屏幕的光映得指尖发红,忽然从右方传来一声:“江微?”

    声音中带着点犹疑。

    她动作一顿,打字的手僵住。

    冬夜的寒风冷得像刀,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吹透了。

    太熟悉了,这个声音。江微想,为什么明明这么多年没见,她还是可以立刻分辨出他的声音。

    为什么离开这么多年,他叫她名字的声音都没有变过。

    她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调动毕生的控制力转换表情,挂上一个自觉得体的微笑:“林聿淮,好久不见,居然在这里碰到你。”

    路灯下,男人的影子被拉得颀长,借着灯光,她看清了那张熟悉而英挺的脸庞。

    记忆里最后一次见林聿淮时,他还穿蓝白色校服短袖,坐在教室电风扇下随手翻着报考指南。而今则身着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熨帖西装,外面套一件风衣。

    彼时盛夏,如今寒冬。

    林子懿背着书包站他身侧,说:“小叔,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教我法语很有气质的江老师,讲课特别好。”

    江微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为求舒适保暖,她套了件黑色长款羽绒服,一条加厚牛仔裤,脚上的短靴是去年双十一卡点抢到的,八五折,上课时随手用抓夹把头发夹上去,毫无发型可言。和“气质”一词更是相去甚远。

    一想也是,高中男生对女生最直接的赞赏是“漂亮”,倘若够不上,便会说“有气质”,倘若再够不上,便只好说“人很善良”。

    也许她该庆幸林子懿没夸她为人善良。

    下一秒她就听见林子懿说:“江老师人也很善良,我跟她说今天是你生日要一起吃饭,让我早了半个多小时下课呢。”

    话刚说完,林子懿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恍然道:“刚刚江老师好像说好久不见,莫非你们认识?”

    林聿淮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岂止是认识。

    江微在他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答:“我们是高中同学。”

    得知小叔与辅导老师是旧相识,林子懿似乎很高兴:“真是太巧了!”

    是啊,真是太巧了。她应该多想一想,林子懿姓林,那他小叔大概率也姓林,同样是冬至出生。偏偏恰好和她在这里碰见。

    林子懿问她:“江老师,你家住哪儿啊,要不让我小叔开车顺便带你回去吧?”

    除了刚刚叫过她的名字,林聿淮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江微虽摸不准他什么想法,不过她确实不想上他的车,当即拒绝:“不用了,我还有点别的事,先走了。”

    说完转身欲走。

    “等等。”一直没出声的林聿淮此时终于开口。

    她回过头。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既然你还记得我们是同学,不妨加个联系方式吧,如何?”

    江微笑容一凝,很想说不必了吧。

    又觉得直白得过了头,她并不习惯让旁人难堪。

    恰好在此时,手机一声呜咽,闪烁几秒后,息屏了。

    江微从未如此感激这部电池损耗的手机,装作十分遗憾,挥了挥它,“不好意思,手机没电了。”

    不料下一秒,他径直朝她走来,站定在她面前,从西装内衬口袋里取出钱夹,翻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微信和上面的电话号码一样。”

    江微讪讪从他手上接过名片,还残留他的体温,余温顺着她的指尖一直传递到脑海里,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热。

    也许是久别重逢的副作用,也许是离得太近了。

    见她把名片夹进书页放回包里,他才说:“回去记得联系我。”

    便驱车带着林子懿离开。

    走之前,林子懿坐在副驾驶摇下车窗,冲她挥手:“江老师再见!”

    她跟着微笑挥手,心里却说再什么见,早知有今天,她今年生日许下的第一个愿望一定会是再也不要碰见他。

    江微回到合租的房子时,室友小高正顶着一头洗发水泡沫烧水。她把领的慕斯放桌上,随口问道:“热水器又坏了?”

    他点了点头,扫了一眼桌上的蛋糕盒,问:“今天你生日?”

    “不是,送的。”

    小高理解为是别人送的:“不是你生日人家怎么会送你这个?”

    她没回答,看着那个蛋糕盒,心里突然有点疲惫,“你吃晚饭了吗?这个送给你吧。”

    小高是东江市的在读大学生,学美术,纯艺,和人一起在外租了个工作室,离学校太远,住酒店又贵又不方便,所以在附近租房。

    人倒是不赖,一个月大约只有一半时间睡这,工作室有活儿才来歇,也从不计较水电费,照常和她平摊。上一任室友只有周末不住这里,尚且要扒着水表电表的数字,拉excel跟她算周六周天的几块几毛钱。

    与这类人傻钱多的大学生合租,还是十分省心的。

    不等小高说话,她转身回到房间,换上家居服,进入白犀牛的用户界面修改了生日。

    这个日子她曾经记得很清楚,只是如今已经没有意义了。

    没什么可记住的。

    然后拿出课本塞回书桌抽屉,明天不用给林子懿补课。

    从包里取出书时,夹在页缝里的名片滑落,掉到地上。她犹豫了几秒,弯腰捡起来,一头歪倒在床上,对着灯光研究。

    名片的设计简洁低调,只有“言晟律师事务所”几个字彰显着它的分量。即使她不是业内人士,对法律一行知之甚少,也听说过这家炙手可热的红圈所。

    “林聿淮”三个字静默地躺在黑岩色的纸片上,即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猛然间看到他的名字,还是能在她心中掀起波澜。

    从高一到高三,江微暗恋林聿淮整整三年。

    三年间,她作为林聿淮的同桌,亲眼目睹了许多女生与他表白遭到拒绝的场景,后来又不得不围观了他答应初恋女友的告白,历经恋爱分手的全过程。

    江微以为,如果把林聿淮整个高中生涯比作一部青春电影,她必然不是女主角,也不是配角,而是那台忠实纪录一切的摄影机。

    而她本以为自己会将这份不值一哂的爱慕永远埋藏下去,等时间将这个秘密风干,等自己老得彻底不在意这件事的时候,再拿出来反刍,品味青春的余味。

    直到高考终于结束的那天晚上,她洗完澡如释重负地倒在床上,阖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苎麻窗帘敞着,月光淌进来,她甚至可以听清邻居家正播的电视剧,剧里演员念着台词,说一些关于情啊爱啊的体悟:

    “人年轻的时候,天高地宽,难免会为爱冲动,做出一些不计后果的事情。”

    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她忽然想起一部曾看过的电影,女人临死前写了一封信,到死后才送到男人手里,信中写道:“我想每个人有两次诞生,一次是□□的诞生,一次是心灵的诞生。”

    女人说,她心灵诞生的那一天,就是在男人搬到她家楼上的那一天。

    其实那部电影江微并不怎么喜欢,然而这句台词却一直记到了现在。

    她下了床,拧开桌前的台灯,从抽屉里翻出一沓信纸,最普通的白底红线。

    信写得很长,乱七八糟的。比起情书,更像是一篇流水账,记了些三年间漫无边际的絮絮碎语,不堪卒读。至于具体内容,她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用的墨水是万宝龙,烟灰色,是她生日第二天收到的礼物,写在纸上,凑近了闻有幽微的草木香。

    高考出分后,回校领报考指南那天,江微趁林聿淮不在座位上,偷偷翻开他的报考手册,把信夹在第一页,又塞进他的书包。

    然而这天后,江微一直没等来他的回复,□□消息和手机短信都格外沉寂。他的沉默宛如一场凌迟,让她在惶惶不安中后悔那天的冲动。

    直到一周后的同学聚会,包厢的门没关拢,留出一道小缝。

    她站在门口,刚要进去,却听见里面的人笑着说:“他没答应江微的表白,一会儿人来了你们可别惹她,千万别提起这件事啊。”

    包厢里想起几声稀稀拉拉的应答。

    “话说回来,她平时看起来不动声色,居然能偷偷暗恋那么久,”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哎,林聿淮,你之前是不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啊?”

    “嗯。”是他的声音。

    夏日炎炎,渝城的天永远是晴空万里,这一席话对她却有着平地惊雷的效果。

    外头白日惶惶,隔那么远,包厢里的字句却精准地送到耳朵里。她的身体忍不住颤抖,生理性的,太多情绪一齐涌上来,一时难以辨清是羞耻还是愤怒。

    某一刻她甚至很想冲进去质问他,不喜欢直接拒绝就好,为什么还要告诉别人,难道你把这当做一件可以拿来任意闲谈的事情吗?

    然而她的身体定在门口,里面传来阵阵哄笑声,话题不知道又转到哪去了。

    就算问到了回答,又能怎么样呢?

    她感到自己的手脚被无力地捆住,她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一群人的嘲弄,于是转身离开,拉黑了他的联系方式,与那些同学也再没有过任何来往。

    一直到了现在。

    回忆完这些事情,江微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名片,然后把脸埋在枕头里,伸手把它扔进了床边的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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