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亦光拿着一大卷宣传海报从街道回来，一个Burberry的蓝色托特包放在她的椅子上，拉链敞开了一半，露出了一点点矿泉水瓶盖以及叮当猫的钥匙扣，记忆中有人也喜欢，只是太久前的记忆，还是会想起但模模糊糊，心里再也没有了不安分的感觉，她也不知道是记忆被尘封住了，还是时间太久了。

    大家正热烈讨论着一个人，描述中的字眼有：年轻，课题，郭书记……

    夏亦光瞟了一眼沈书记的办公室，这托特包仅一眼的档次感大概只有沈书记的客人才会有，但那个巨型的“玻璃罩”里空无一人，她猜是——郭书记！

    不过，她还是向大家确认了一遍：“这是郭书记的包？我放到旁边了。”

    丁萍回头看了一眼，起身走到夏亦光身边奶声奶气道：“姐妹，你把他包放旁边沙发上吧，跟你说哦，这个第一书记一大早就来了，我们社区门都没开呢，一来就坐在你位置上。”见夏亦光手上既是包又是宣传海报的，小姑娘眼力劲足，提起那只小托特放到了旁边沙发上。

    “他就自各来的啊？”

    “是啊。”丁萍又解释：“好像他家就住在我们社区，他就自己先过来了，这不就早了嘛，不过刚刚冯老大过来向大家正式介绍了一下又马上走了，正好你不在，就先把东西放你位置上了。”丁萍平时话并不多，她在办公室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刷题，因为社工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个跳板，她的终极目标可是考公务员，但这姑娘一遇见夏亦光话就特别多。

    马俪榛哼笑，“老冯有需求，小黄不敢等，你看这速度……上次让她帮我送份文件去签字可没有那么迅速。”

    “这郭书记应该挺年轻的吧！”

    “是吧，刚出门的时候没看到老太太脸上的肉都要掉下来了，老腊肉。”马俪榛故意把最后三个字强调了一下，“小鲜肉配老腊肉，等着吧，一个要发挥余热，一个趁年轻要搞课题，赶紧休息休息，我们的苦日子不远了…”

    汪秉权憨憨地问道：“他这个课题要在我们社区搞啊？社区有什么好弄的，每天就这些事情。”

    “侬索没听到刚刚老太太在介绍啊，我们社区现在是那个什么学校的实践基地，那个郭书记的课题要结合我们共富项目一起做，双赢嘛，我说秉权啊，你刚刚在干嘛？你现在是副书记了，这可不行的！”马俪榛普通话里夹杂着吴语口音，一副长姐的口吻，不过全社区除了沈书记，确实她的年纪最大。

    “哈~噶我们社区牛逼了，还让一个大学老师来做第一书记，那他工资是学校发还是我们单位发哦？”

    几个人正说着，沈爱珠说笑着走进来，身边的人一身“厅局风”藏青色夹克，还没走到办公室门口，转头朝向夏亦光：“小夏，你回来了，这个是新来的第一书记郭天扬，你刚刚不在，他之后就是我们的一员了。”新来了劳动力，沈爱珠整个人精神满满，张着嘴巴笑得露出了点点粉色的牙龈肉。

    “郭郭书记。”夏亦光不自然地口吃起来，大脑犹如什么怪物吞噬着记忆，心里早就已经兵荒马乱，虽然听大家提过是个年轻的书记，但她从没想到会是——郭天扬，并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相遇。

    那人点头应和：“你好！”礼貌而又客气，毫无遗留一丝情绪，继而转头和沈书记说：“要不您看谁比较熟悉她家情况，到时候下午和我一起上门。”

    两人进了办公室。

    周妙英所住的福星小区是个拆迁安置房，包片的网格员是副书记汪秉权，但他下午街道有个党建工作会议，于是陪同工作便落在了夏亦光身上。

    “沈书记，我上午开会需要我们通知居民体检。”夏亦光咬着嘴唇，天知道她是鼓起怎样的勇气说出明眼人都能看出是推辞的话。

    她并非想偷懒，只是纯粹不想去，不想和郭天扬单独在一起。夏亦光想过，那人需要在光明社区挂职一年，工作中的交集少不了，只是她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他。

    郭天扬没说话，沈爱珠看着他也颇有些尴尬，但看着低头刷题的丁萍和低着头看似忙碌的马俪榛，显然此刻夏亦光才是那只最好捏的软柿子。

    “需要通知的居民有多少？”

    “258人。”

    “打算怎么落实？”

    “在网格群发一遍消息先让居民知晓，然后筛选出符合体检年龄段的人群进行短信通知，如果最后一周还没体检的就电话通知一遍。”

    “截止日期什么时候？”

    “3……3月底。”一番快问快答后，夏亦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小心思被暴露。

    “沈书记，我看这个事也不着急，要不我们先上门了解一下情况，应该不会耽误太久。”

    沈爱珠笑着点头同意。

    三月的阳光，温和却不甚热烈。

    夏亦光走在郭天扬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余光中修长的腿及笔体的身形，每一步都走出了硬朗与沉稳，像是从记忆中剥去了一层少年感舒展出的那份从容与镇静，暖风中若有若无的香，只可细品不可深闻，每一屡都波动着记忆的思绪。

    只是谁也没有提起过去，当然也不知如何说起现在。

    周妙英家的客厅放着她丈夫的遗像，一进门便让夏亦光一颤，加之他们家朝北，整个客厅无光照，刚坐下便觉得整个身子咯咯发抖，她攥紧拳头希望通过这微薄的力量让自己舒服点，可随之是周妙英哭了起来。

    “这害人的电热毯啊，活活把人烧死的，我们家的顶梁柱啊，你说以后我们娘俩要怎么办啊！”沙哑的声音一嘶吼，夏亦光的鼻子一酸，整个人便抖得更厉害了。“如果我知道后面会发生这事，那天我就不该出门买菜，让他爸一个人待在家里。”随后周妙英哭得更厉害了。

    夏亦光多少是知道她家的情况的，那场火就发生在她来不久后——周妙英的男人原先在工地里干活从五米的地方掉下来摔断了腿，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火灾那天才出的院，她家的冬天特别阴冷，她男人睡觉就开了电热毯，也是凑巧，家里没有吃的东西，她便去了趟超市，没想到回来时楼下已停了三辆救火车，听说火一着，他腿又动不了，最后活活给烧死了…

    “阿姨，您别伤心了，只要政策符合，我们领导会帮您争取的。”夏亦光的安慰，此刻变得如此无力，但她见郭天扬不说话，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那您能不能把网上的帖子删了呀？您有什么诉求直接跟我们说就行。”

    周妙英抽泣着，“阿姨没有要针对谁啦，噶是我儿子发的，现在工作难找，他那天就说了个气话…”

    “阿姨，您看能让您儿子删了不？”

    “儿子大了，我现在也不好做他的主啊，更何况，是我们做父母的欠他的…”说着就哭得更凶了。

    夏亦光几近哀求，郭天扬拉住了她，转而对周妙英说道:“阿姨节哀！今天我们先走了，您自己保重身体。”

    夏亦光有些不乐意，怪郭天扬什么都不说，可郭天扬并非不说，只是无意间看到夏亦光脸颊立起的鸡皮疙瘩，嘴唇红紫，牙齿打颤，连说话都有些哆嗦，安慰道:“删不删帖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在民声中改进工作。”

    “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夏亦光气鼓鼓地脱口而出。

    郭天扬嘴角微扬:“没长大，还和以前一样！”郭天扬的记忆里全是16岁时夏亦光的一根筋，就算撞了南墙，只要南墙有洞，也会钻过去继续向前行，真是金牛座没谁了——看到的永远只有问题本身，却不思考背后的深层意义，一个劲折磨自己。

    “你这样一点不像陌生人！”夏亦光回之以白眼，女人爱作，想从细节里寻找爱的证据。与其说，她在乎的是情绪稳定的那句“你好”不如说，她忘不了的是再见后的擦肩而过。

    “下次就不要躲我了，那样也不像陌生人！”郭天扬也生气，她的冷漠犹如在他们之间铸了一堵冰冷的墙，靠近，却无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