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命

    太子说皇帝戌时方回,现在酉时刚过,还有一个时辰呢。我拿起披风,对青杉道:“走,我们先回去瞧瞧布置的如何了。”

    冬日里白昼更短,这个时辰天已擦黑,宫灯渐亮,天空中稀稀落落又飘起了雪。

    走在半道,我见红桃匆匆跑来,一笑,“太子那边动作挺快的嘛!”

    红桃摇摇头,喘着气,青杉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红桃点点头,皱眉道:“殿外突然来了好多羽林卫,领头的将军说,说请娘娘务必不要恐慌,他们只是奉旨前来,以防万一,说请娘娘安心呆在后宫即可。像是,像是城外出了什么事。”

    奉旨前来?他回了吗?可……以防万一?万一什么?我意识到不对,敛容沉眸,难道是他出事了?

    我赶忙提足向前走去,边问道:“可有听说是何事?”

    红桃快步跟在我身旁,摇摇头,道:“没有。”

    许是见我着急,青杉安慰道,“娘娘您不必着急,既然羽林卫的将军如此说辞,定不是什么大事。”

    正在此时,一声震天轰鸣自皇城东北方向传来,同时,东北方天空那瞬明显骤亮,宛若白昼,诡异非常。紧接着的又是连续几声轰响,却与开始那声轰鸣全然不同。

    我心中一咯噔,出事了,我发足狂奔,火药局在皇城东北,刚刚是火药局爆炸了?难道是太子出事了?我顿下脚步,看见东北方向远天那本该夜笼昏黑的天空现被大片骇人红光映亮,弥散滚滚浓烟,可想如果穿越宫墙再近些,便会看到火海一片。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不,皇城中怎么可能突然爆炸并燃起这样的火?!是要出大事了,我继续向前奔去。

    我穿过宫廊于殿前止步微顿,缓步向前,急喘着,心跳如擂鼓。百余兵士齐齐行礼,我摆摆手已顾不上那许多,忙开口向为首那人问道:“佟将军,究竟发生了何事?”

    “回禀娘娘……”

    将军的答话被低低震颤嗡鸣之声打断,我看见一道白光从天际迅速划过,看似落往太极殿方向,只是,白光止于空中将落未落。近乎一瞬,一声震天轰鸣炸响,白光昼亮。

    这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我视眼模糊,耳际嗡鸣。这不是普通的爆炸,震浪裹挟火光而来,所过之处殿宇坍、萧蔷塌、瓦当崩、皑雪残……

    我耳鼓振钝,胸中滞塞,脑中一阵昏眩,双眼还能透过缝隙看见火光,可双耳中却是一片沉寂,许是受了刺激还未恢复,许是,已经聋了。

    我未有受伤,被护着,被压着,被压在最底下,我知道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是什么。

    轰鸣炸响瞬间,震浪裹挟火光、破片、残垣、断瓦、碎石……而来,电光石火之际,羽林卫蹑影追风、移形换步将我护在身后、挡在身下。

    太突然,实在是太过突然,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有热血滴在我的脸颊上,空气中尽是焦灼的气息,硝烟混杂着尘土混杂着焦糊混杂着……死亡的味道。我瞳中滞涩,无措茫然。

    我耳中的世界仍然沉寂,便索性闭起眼,心中的奔腾逐渐息偃,心口被压得快喘不过气,但我没有气力挣扎或此刻不愿挣脱,眼睁睁看着这样多人挡在我身前有生赴无生实在是……压抑地令人窒息。

    身上压着的沉重慢慢挪去,一只手探向了我鼻下,我缓缓睁开眼,火光朦胧中是青杉焦急的脸。

    我强颜勾了勾唇角,“我没事,傻丫头。”

    我坐起身,借着青杉的搀扶抽出仍被压着的腿。

    我见青杉满身血污还摔断了右臂,心中一痛,转了一圈也不见红桃身影,我有些焦急,也不知这丫头可还活着?

    厚雪如蚍蜉,烈火莫可撼,我在火光废墟中翻找,在尸山血海中翻找,在一具又一具或有气或无气的身体或尸体、一段又一段有形的或无形的残肢或断臂下翻找,终于在和青杉合力搬开一处残垣后找到了红桃。

    红桃身上烧伤严重,已然奄奄一息,像是没了知觉。我看得鼻头一酸,将自己身上沾满血污的披风解下,小心翼翼裹在红桃身上。

    青杉犹自焦急在一旁说着什么,我摇摇头示意自己耳朵已经听不见了。

    青杉愣了愣,眼圈通红,我叹了口气,给她比划我没事的,我还活着呢不是吗?肯定能治好的,别担心。她一拂眼下,点点头。

    我似是看懂了青杉的意思,她让我跟着她走。我点点头,蹲下身背起红桃。青杉忙拉起我的衣袖,示意由她来背,我摇摇头,道:“不必,背个人而已,况且你的手也受伤了,快走吧,说不得还会再有这样的爆炸。”

    青杉点头,走上前带路。

    后宫里人本就不多,仍活着的估计也不剩几个,我背着红桃跟在青杉身后。烈火延烧之外,原先平整无碍的宫道现已破烂不堪、道阻梗塞,绕了又绕,多是行不通的死路,是以这场逃亡注定为难。

    红桃动了动,我转眼见她撑开了一点眼皮,我安慰:“红桃莫怕,再坚持坚持。”虽然我心中亦没底,我不知今夜这般究竟是为何,太过诡异,简直光怪陆离,但我坚信凡是还有一口气在,那便是生机。

    我艰难行走着,避着火堆避着碎石,背上的人突然一沉,搭在我身前的手滑落,我转头看见红桃的脑袋向一旁歪去,嘴角一条血线蜿蜒而落。我错愕顿下脚步,将红桃轻轻放下。

    刚刚看着那么多人就那样活生生死在自己身前我都忍住了没有哭,这丫头肯定是觉得自己已是不可救疗,害怕成为拖累,我将红桃拥入怀中,眼睛酸胀不堪忍,泪水夺眶尽潸落,“红桃,你真是个傻丫头,真傻。”

    我被青杉拉起,失神落魄地行走着,耳中没有世界,眼也不想去看,今夜究竟是怎么了?太离奇、太怪诞,一切却又无比真实。

    失神之际,我没有注意自己身旁高耸宫楼发出的喀嚓即将倾倒之声,或许我本就什么也听不见,我没有听见青杉的惊呼,当我抬头时,看见的是坍墙垣瓦向我倾来,而青杉一个旋身来到我身前将我推远,含笑埋没在了废墟中。

    碎石崩落在我身上,一片残瓦划破我的脸颊,翻开皮肉,血水汩汩渗流而出,我已然麻木,扑倒在地,步摇坠跌,发髻散落,怔怔望着眼前烟火浮尘的废墟。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别离。

    我踉踉跄跄站起身,环顾了一圈,入目皆是苍凉颓碎,火焰照亮的地方有很多沦殁尸首,没有活着的人,前所未有的落寞孤寂铺天盖地,我还在后宫里,走不出。

    要往哪里走呢?我低下头,目光在脚边停了停,我捡起地上的花簪,两行清泪和着血水划过我苦笑而弯的唇角:走吧,或许走出宫门就好了,凡是臧秽都会过去的。

    稀里糊涂向前走了好一会儿,我看见了前方远处夹道中走出一人,是成昱,成昱亦看见了我。

    只是,此刻眼前天空又出现了一道白光,我知道那是什么。还未来得及哂然一瞬,我仓皇对向我奔来的成昱喊道:“不要过来!”

    几乎同瞬,白光昼亮,震浪裹挟火光、破片、残垣、断瓦、碎石……而来,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墙为我遮挡,我被震飞在空中,又重重跌落在地,真痛,我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口鲜血自肺腑涌向口中喷出,烈火灼伤了我裸露的肌肤,痛已麻木,我想要睁开眼,却睁不开,我的眼睛也坏了,不知泪水流向了何处。

    周围都是烈火灼烧,我想:今夜我大概就要葬身于此了吧,可我才二十出头年纪啊,还有很多很多春、夏、秋、冬不曾历,很多很多日出晨曦、日暮晚霞没有看呢。

    我被人轻轻扶起,拥入怀中,我想开口,开口对成昱说,说“你赶紧走啊,别管我了!”。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似乎连声都发不出,因张口便是喉头鲜血涌出。

    意识渐渐流失,我紧握着的右手滑落。

    ……

    ***

    我记得那时我的怪病总也不好,虽大夫们都说无性命之忧,但我还是有一些些忧愁,因那是我第一次开始思考起了生死。

    于豁朗的我而言,那怪病根本不甚要紧,我不相信我会英年早逝,但人固有一死,等到我溘然长逝那日,我的灵魂将归往何处?

    “我听过很多种说法。市井里的百姓都说人死后便成了亡灵,等到那时会有黑白无常将亡灵带入地府,可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却说人死后要入凌霄天宫,但我看话本子里又写人死后要变成天上的星星,他们都说的头头是道,高先生你更相信哪个?”

    我总喜欢向高朗晞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当然,我也习惯了他每次听完我一本正经发问后的忍俊不禁。

    我说我更相信话本子里写的,不是因为看上面写的有多真,而是因为我是真的想变成星星,因为星星是能被人看见的东西。

    高朗晞捧腹大笑了好一会儿,摇摇头说他不相信任何一个。

    他说他并不知晓人是否真有灵魂,但他选择相信自己,他相信人是有灵魂的,而灵魂的归处是一片虚无,或许亘古不灭,亦或许几年、几十年、上百年、千年、万年甚至更久地飘荡在那片虚无中,直至成为虚无。

    这便是我总喜欢问高朗晞奇奇怪怪问题的原因,他的回答总是很有见地,虽然他说的很多话我总也听不明白,但那并不影响我为不能变成星星而难过。

    如今的我好像就处在高朗晞说的那虚无中,我却好像又不是我,没有知觉,只有意识,我想我此刻的形态就是一团既看不见又摸不着的什么。

    虚无中仿佛没有年月,亦或许我本就感受不到时光流逝。因为没有知觉,我没有办法感知任何什么,我的意识只能一遍遍地重复我还记得的东西。

    我想我的灵魂并不会亘古不灭,因为我记得的很多东西都在慢慢变得模糊,渐渐淡忘,离我的意识而去。比如说远些,我现已记不清很多小时候的事情;说近些,带走我生命的痛,我已然快要忘却。

    我想,在这样的虚无中,我终究还是会变成虚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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