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宫中的一切不是说习惯就能习惯的,刚进宫那会儿的日子也是惬意的有些过分了,我竟没忍住隔三岔五扮作小宫女偷偷溜出宫去,街市上逛逛,再回家看看父亲。虽父亲觉得我这样做很是不妥,但他只能是无奈摇摇头不忍心真的苛责我点什么。

    其实刚开始,我也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随意拿了块看着像是能出宫的令牌,结果竟意外地顺利。有一就有二,一而二,二而三,次数就渐渐多了。

    直到某天我在街道上险些撞马,一群布衣打扮的护卫唰唰唰地窜出来,又是将我护在身后,又是纵身勒住失控马匹,又是遣散人群的。我这才意识到了些什么,本还想着等糊弄不过去了再结束这糊弄行为不迟,我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任性了,便从此束身律脚,安生呆在宫里。

    在宫中,好像哪哪我都能去,虽然我还未尝试过走遍皇宫每个角落,但至今还未曾有人在我驱着好奇走这去那时跳出来加以阻拦。侍卫不拦,黄门不吱声,我就以为应当不会有甚大碍。

    直到我的不少次无意出现多次打破皇帝与大臣们议事,偶遇太子一次又一次……确切的说,是直到我不小心撞见了正在汤池中沐浴的皇帝陛下,我好奇的脚步才停了停。

    暖阁的隔扇门缓缓被拉开,两个小宫女轻手轻脚进了来,我知道那是红桃和青杉。因我的寝殿中只留了两人近身侍候。红桃是随我从沈府一同入宫的,算是我的陪嫁丫头。青杉是当时在我宫中侍候的一干人中留下的唯一一个。

    刚住进我这皇后寝宫时我确有诸多不便,其中最直观的一点便是这里里外外站着的许多人。除却外边站着的不少侍卫,殿里边竟还有十几号宫女。

    原以为这别扭我只需花上些许时间去适应,然,日子久了我觉似乎也不是如此。

    某天,也不知是我的不自在稍有些明显了还是那位老嬷嬷实在心细如发,问我:“娘娘可是认为这殿中伺候的人略多了些,觉着不自在了?”

    老嬷嬷是那批宫人中年纪最大,且最体贴的。嬷嬷一语中的,我颇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

    老嬷嬷慈和一笑,“娘娘若是觉得不自在了,有什么想做的直接吩咐便是,全部撤走、留下一二或是别的指派都可。”

    我眨眨眼,“可以吗?”

    嬷嬷和善的脸庞皱纹都堆在了颊上,“自然。”嬷嬷笑着点头,语重心长道:“娘娘,您可是皇后娘娘,这后宫之中皆以您为首,若是以后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只管开口、吩咐便是,切莫委屈了自己……”

    我点点头,“嗯。”

    嗯,我只是还没有习惯发号施令罢了,且也不知有些事做了会不会有甚不妥,入宫以后也没有来人教我规矩啊,唉……

    是以那批宫女中我只留下了与红桃年龄相仿且又活泼开朗的青杉,其余宫人们只会在需要定期、定时做洒扫、浆洗等活时出现。

    我吸了吸鼻子,睁开眼朝外侧翻了个身,一眼便瞧见青杉寻着好看的角度将手中插着修剪雅致腊梅的青瓷瓶摆放在窗边案几上,逆光处朵朵小花似蜡晶莹,枝丫上还有许多含苞待绽的花骨朵,芬芳说馥还清。

    暖阁内没有熏香,当然不是我这宫里没有这类玩意儿。主要是我对熏香无甚研究,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我还是比较喜欢大千世界中有生命的花花草草,它们散发的富有生机的味道。

    不过,送进我宫中的香实在太多,各式各样,我觉新奇,试着燃了些,觉着倒也不错。有些配晴空正好,有些与阴天相宜……有些在天气闷热的大夏天焚上些,不仅能镇心宁神、缓暑消疲,还能防蚊驱虫,甚好。有些香倒也适合冬日,只是,无论何时,焚香于风丝不透的室内我是万万不能习惯的。是以无馨无臭的暖阁中盎然幽梅暗香,为这素冬暖阁平添了些许意趣。

    我坐起身,抻了个懒腰,“起床咯。”

    青杉一边往盆中添热水,一边道:“外边的雪可厚了,娘娘您今日要去堆雪人玩吗?”

    我就着红桃的动作,衣裳一件件往身上裹,闻言一笑,道:“不了,改日吧。”因今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自小身体不算太好,素来有些畏寒,长安的冬比江都要冷上许多,自打五年前搬来了这上京城,每年深冬,十日有九我得窝在暖房里度过。不过,尽管天寒,凡遇厚雪我都会坚持在院中滚几个雪团,堆上几个大雪人,以示自己没有辜负这万物自然、素朴天地。

    去年我堆了三个,拿着刀刀铲铲雕雕补补刻了半日。

    最后青杉和红桃都说堆的有趣极了,还偷偷在一旁低声探讨“是不是很像陛下、娘娘和太子呢?”

    好吧,我堆的可不就是自己吗?自己一拳捶倒陛下,一掌拍飞太子吗?

    我看着一件又一件做工极其精致的衣裳往自己身上裹,道:“尚衣局动作如此快的吗?”这,好像也才没过去多久啊,当时掌事的姑姑来为我量身时我还颇有些不好意思呢。这两年吃得太好、睡得太香、动得太少,我脸都圆了一圈,身上胖了多少肉就更不必说。

    红桃笑着答:“娘娘您也不想是谁亲自吩咐的,我看啊……”

    我脸颊红了红,一把捂住红桃的嘴,不想听她又要劝叨的那什么“我看啊陛下心中是有娘娘的。”

    我强调过很多次,让红桃和青杉千万千万不要在我面前多言皇帝做的好事。我怕哪一天再也缉管不住自己的那颗心。红桃这小丫头片子又懂些什么?还一直以为我和皇帝两人是郎有意妾无情呢,哎……

    穿戴齐整、用完早膳后,我在正殿中摆放着的一堆新衣中随意拿了件桃夭色的披风往身上一裹,向殿外走去。

    雪已停,风止息,天苍茫,空静寂……我站在殿前,仰头望着灰白天空,哈出一口热气,转了好几圈,转到皑皑白雪中,闭眼,张开手臂,往后一倒,如坠云端。

    耳旁传来嘎吱轻轻踏雪之声,我猛然睁开眼,就见一个大雪团兜头砸来,眼前一黑,我赶紧又闭上眼。

    “啊啊啊啊啊~你这小屁孩!”我抹了抹脸上雪沫,就手在地上握了两把雪,爬起身,追着太子就扔,扔完又弯腰在地上狂抓两把。

    “哈哈哈哈哈~”太子负手倒退着,左避右闪微微晃身,轻轻松松便躲开了我扔去的雪团。当我弯腰抓雪时他还不忘停一停,损上一两句。

    “喂,你怎穿这么多?好生魁梧!”

    “喂,你是不是又长胖了啊?”

    ……

    我气极:“……”

    太子今年才八岁年纪,个子却窜得老高,避身动作随意几个便能看出武功练得不错。我的回击当然是一个也没砸中,只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初见太子时,对方在我眼中还只是个六岁的小矮冬瓜,没成想才过去两年,小矮冬瓜变化竟如此大。当然,当时的小矮冬瓜可不是什么可爱的冬瓜。普通人家六岁的冬瓜都是童真烂漫、活泼鲜活的,而东宫里那位冬瓜却沉默寡言、稚脸老成。

    出嫁前,我早有心理准备。皇帝年长于我近有七岁,后宫有宠幸的人再有个一儿半女也属正常。我知道,既然自己要嫁给皇帝,做这个皇后,无论往后如何我都应该好好管着自己的那颗心。

    出嫁那时,普天同庆,我同他祭告天地,过三书,行六礼,结好永卿。那夜,红毯铺地、纱幔低垂、喜烛高明,我坐在温暖若春的东暖阁内,心随时易,砰砰跳个不停。一想到接下来将发生些什么,我就紧张得不能自已。

    即便在心中我告诉了自己千回万回不要紧张啊不要紧张,但要和一个陌生男子洞房花烛可实在是太难了,我,我真的很难接受啊!于是我掀了盖头,步至案边,拿起酒壶便猛灌了数口。

    就这样,和皇帝的大婚之夜无风无波,概因我这个皇后是在酒醉中睡过去的。

    次日清醒,当我听红桃说皇帝在我寝宫宿了一宿,天明方离去时,我的脑中一阵惊雷炸响。虽除了婚服,但我醒时衾衣齐整,且那事并未成,思及此,脑中雷鸣渐渐止息,不再多想,反正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想来也有些好笑,大婚夜已过去,我竟还不知自己夫君模样。

    可毕竟已成夫妻,我怎么会没有机会见到皇帝呢?

    当我见到皇帝的那一刻,我觉自己把“肤浅”这个词理解到了极致。当然,怎么会是皇帝他肤浅呢?是我啊!我啊!

    那刻,天际灰蒙,宫灯渐起,皇帝鹄峙鸾停,负手而立,乌发披身,墨冠玄衮,于御园风雪中转身,就像一幅忽有灵气的水墨画。那张脸简直,惊为天人!

    玄衮帝服乃是近千年前的礼制,大習开国后抑或往上追溯前朝,帝王衮服多为赭、黄。这位皇帝还真是,不拘一格、出我意外啊。

    不过,后来我才知道,皇帝从来就只有那一格,不拘一格完全是我想得太多。因为皇帝大概从未着过除玄色外的衣袍。

    是以,当我追问红桃后得知大婚那日皇帝着的是大红婚服时,我竟有些后悔给自己灌了那么多酒,哎,这种想法要不得啊要不得,我岂是那等好色之徒?

    我徒不图男色这不重要,好在这位皇帝并非耽于女色之人,我起初的疏离,我想他都看得明白,是以除了大婚那日,他再未留宿我的寝宫。

    慢慢熟悉皇城后,我才知道,原来这偌大后宫并无我原以为会有的其他妃嫔,就连太子生母也无名无姓,道是故人。

    对于太子,尽管我做了不少心理准备,但真见上面时,我觉自己那些心理建设简直多余。观其言谈、看其举止,那根本就不是我能够相处得来的普通小孩,我想我得避着些。

    是以每每与太子碰面,除了礼貌问候,我基本不会主动多言。当然,太子就更不会多言。

    我与太子之间关系的转折,倒还真多亏了我的聪慧机敏。一般人还真发现不了,谁会想到看着那样一本正经的小孩竟会偷偷摸摸和你制造偶遇呢?

    有段时间也真是怪,除非我不出寝宫,否则三天两头就能碰见太子,最离谱的时候,一日便要遇上五六回,我翻来覆去的那几句问候已是再难尬出口。

    某天,再遇,我终于没忍住,问:“喂,你干嘛老在我眼前晃?”

    我也不称小冬瓜“太子殿下”了,直接谓“你”。

    太子神情讶异一瞬,冷冷哼了一声,一脸不屑,道了一句:“可真够笨。”

    然后转身,傲娇地,走了。

    我:“……”

    自那以后,我和太子之间的话渐渐便多了起来。熟络后,我觉得小冬瓜到底也只是个普通小孩。把太子当做普通小孩看待,那便好办了,与小孩相处,于我而言,很轻松的嘛!是以在我的影响下,那张稚脸上的表情日益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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