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东西?”
望着掉在面前的“人”,嘉陵大脑飞速运转,发出忍无可忍地疑问。
这人生着一头和红拂一样的艳红色长发,眉眼也像他,但右眼角下方的泪痣,却和凌阳太子的那颗泪痣生长的位置一模一样。
“他”虽然有着人的脸,可却长着野兽一样的四肢,黄白相间的汗毛密布,手掌的形状怪异弯曲,指甲尖锐。
准确地说,比起人,他反倒更像是一只狗。
鸢凝皱着眉,把秀水从他身上拔下,掏出一块白布,开始不停地擦拭剑身。
嘉陵念了一道天火决,把这昏迷不醒的敌人铐住之后,便急忙去雀笼前查看阿娘。
被囚在笼中的女子,身上属于“白姨”的伪装已经全部被天火焚尽,露出了原来的样貌。
绝世的容貌,配上惨淡的表情,称得她像一轮残破的月,也像一叶海上孤舟。
“我还是没能救你出来……”
“是太子吗?太子带你从朝远皇宫出来的?太子,就是我之前画给你看的那个凌阳人。”
“连我都没法轻易靠近的金丝雀笼,他是如何拿到的,又为何要带你到远相山来?”
“阿娘,阿娘,你说句话吧,上次我们说话,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是不是还没订婚?”
“阿娘,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你做的那个馍,太难吃了,连我院子里的狗都不愿意吃,以后不要再做了吗?”
“殿下。”
鸢凝的声音忽然出现,“殿下,她……她的嗓子……”
“我知道。”
“我知道的。”嘉陵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沉静,“早在那雀笼还没现出原形的时候,在她端出那盘馍之后,太子的那条走狗,就废了她的嗓子。我知道。”
鸢凝神色紧锁,怀中秀水剑灵的光芒忽明忽灭。
不仅如此,从她喊出那声“做你想做的”,以及那雀笼现形之后,大公主生母、有着倾世容颜的半神女子,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对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都熟视无睹。
哪怕是现在,几百年未见的女儿就站在自己面前,她的眼神依旧空洞如斯,呆呆地望向嘉陵身后的天空,任由那个万人之上的大公主,紧握住自己的双手。
泪一颗一颗,滴落在她手心。
身世成谜的半神女子、大公主的亲生母亲,此时一双手却如同刚成年不久的女孩一般,看起来竟比嘉陵的手还要小一些。
不仅如此,笼中人的身形,竟然也比方才她们二人刚刚相见时,要小上一整圈!
嘉陵隔着笼子抓着她的手潸然落泪的场景,在不明情况的外人看来,分明就像是女儿被关在里面,而母亲被隔在外面——嘉陵阿娘的外貌身形,竟然都变小了。
早些时候,“白姨”刚脱去伪装时,鸢凝完全没有想过,这个绝世的美人会是嘉陵的阿娘,便是因为她的岁数看起来,和嘉陵并无二致。
而经历了方才的变数,她的外形竟然又比先前变得更小,竟是看起来比自己的女儿还要年轻了。
寻常人都道“返老还童”是一件佳事,可现在,这件事发生在被关在金丝雀笼里的、嘉陵阿娘身上,却显得极其诡异。
“殿下。”
鸢凝跪在她身边,望着坐在金丝雀笼里失神的半神少女,“这笼子,究竟是什么?”
嘉陵满脸泪痕,声音却听不出是在哭:“是诅咒。”
她恋恋不舍地放下少女稚嫩白皙的手,缓缓站起身:“我曾与元祈定下约束,不会亲手摧毁追白珠,亦不会亲手摧毁这鸟笼。”
“若是……”
“若是破了誓言,便会下一层诅咒。”
她背过身去,山风凛冽,将她哭过的脸颊吹得泛红:“金丝雀笼之咒共有三层,如今,我已破了两道。”
鸢凝神色一震。
“三道全破,我阿娘便会化为金丝雀般大小,忘记世间一切,永世困于此笼。”
说到“永世困于此笼”时,嘉陵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猛地回身,看见鸢凝左手握着秀水,右手里剑穗的玉石,已经被他捏碎。
“公子不是……很喜欢它吗?”
只在原地沉默了片刻,鸢凝忽然猛地朝嘉陵奔去,将她猛烈地、一把抱进怀中。
“……公子?”
久久不闻他回音,嘉陵听见自己耳边的喘息越来越急促,疲惫地笑了笑,拍了拍紧紧抱着自己的人:“公子,剑穗我还有很多,回头我再送……”
“是不是太子?”
“嗯?”
鸢凝猛地揽过她双肩:“元祈为了挟制殿下,竟将自己妻子永世囚禁,而太子为了报复殿下,竟故意引诱殿下破誓。”
“你是怎么知……”
“他们,是不是这样?”
嘉陵从未见过那瑰丽如宝石般的双眼,散发出如此的目光:“鸢凝,这是我自己的事……”
“殿下!”
他猛地跪在地上,一把卷起自己的衣袖。
一道不甚明显、却足以惊得嘉陵哑口无言的伤疤,赫然出现。
她一眼就认出了这道疤。
当年,一众追随他的朝远老臣赶赴太子殿前救驾,她却扭头去救被火海包围的凌阳太子时,曾经掉进过一个莫名出现的结界。
在那里,她看见一身红如枫叶的太子坠入深渊,而当她自己也差点紧随其后时,是一个她没看清长相的人,在崖上拼死救了她。为了救她,那人甚至还被结界的主人重伤,随后不知所踪。
但嘉陵记下了那道疤痕的形状。
那道疤弯弯的,像月牙,又像一柄匕首。
后来她四处寻找太子时,也曾经一起寻找过有这个疤痕的人。却没想到,那日在崖上救过她一命的,竟然是年幼的折鸢。
“你那时才几岁,就敢和你爹一起去凌阳找我?你不要命了吗!”
她话音刚落,忽然又想起什么:“不,不对。你当时是悄悄跟去的,你爹是后来才知道的,是不是?我回到朝远之后李穆告假一个多月,就是去寻你了,对不对?”
鸢凝仍旧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没有发出只言片语。
“啊,怪不得,从太子殿出来的路上,你爹一反常态,一直丢魂落魄的,是不是已经发现你不见了?”
大段大段的回忆霎时间全部涌上心头,嘉陵大睁着双眼,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你第一次见我,到底是什么时候?”
鸢凝不声不响地用衣袖重新盖住了那道疤,抬起头,一双倔强又清澈的眼睛望着嘉陵:“殿下,你就是我的命。”
嘉陵倒吸一口凉气,闭上眼,又将刚吸进的那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她像一个被彻底击败的常胜将军,即便刀刃还在手,却再也没有理由战斗了。
“公子。”
她唤了一声。
鸢凝仍然注视着她,眼里的执著和热烈不减分毫,亦或者说,他看着她的时候,向来都是如此。
“你不后悔?”
白衣公子缓缓眨动双眼,喉结滚动,缓缓道出一个低哑的“嗯”。
日沒前的最后一丝余晖洒在天边,将金丝雀笼映照得如同天外来物般梦幻。
嘉陵一手牵着鸢凝,望着笼中暗自出神的少女,轻声道:“阿娘,我可没骗你。今天开始,阿绫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她话音刚落,原本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早已失去任何反应的少女,忽然在笼子里猛地跳起身,望着鸢凝,呵呵痴笑道:“你这小夫君,可靠谱得很呐!”
嘉陵听了一愣,惊愕之余,两道泪已经沿着晶莹剔透的肌肤滑落,“你说什么?”
少女说完那句话,眉眼一皱,好似她本人也不能理解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一样。
明白奇迹不可能发生,嘉陵心如刀剜,泪不受控制地,不断从两颊滑落。
连成串的泪珠融入地面的刹那,她的四周轻风骤起,扬起一片落叶飞花。泥土之中升起点点斑驳的银色光斑,如同有生命的精灵一般,开始绕着嘉陵翩翩起舞。
望着眼前异样的景色,两人面面相觑,既惊讶于这幅光景的梦幻,又不敢有多余的动作,怕惊扰了这些飞舞的银色精灵。
宁静的时光,忽然被一个声音突兀地打断:“这、这是……”
嘉陵回头一看,是方才她和鸢凝合力捉住的那个妖怪,双目一凝:“红拂,是你吗?”
那妖怪并不作答,只是极为惊恐地,注视着那团,由嘉陵的眼泪而生的银色光点:“对、对不起,不知是哪位天神老爷动了怒意,是、是我这次没做好,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补偿!”
说罢不顾身上的天火枷锁,狼狈地爬起身就想跑,可天火牢牢钳制着它,那怪物根本逃无可逃。
“知道这是什么的话,就快点说。”
鸢凝的声音冷冷的,他抓着那怪物的后领,俯视着它半人半兽的眼睛。
“是……是天神留在人间的神识,天都掌握朝远消息的渠道,我、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其、其他的,你们去问太……”
可它话还没说完,表情便忽然凝滞,鸢凝还待追问,突然间,怪物眼球里的血丝开始暴涨,不出一会,就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银色的精灵围上来,观察了一会怪物的尸身,又重新聚成了一团,飞上了遥遥的天际。
“鸢凝。”
嘉陵望着那团渐渐消失的银色光团,伸出双手,在空中远远地拨了几下:“你相信这世上,有天都存在吗?”
鸢凝看着眼前长发翻飞、表情怆然的大公主,低下头去:“也许有。”
“好。那么便麻烦你,陪我去一趟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空,很累。
“殿下所要去之处,便是我的归所。”
最后一丝夕阳也沉进了天幕,暗夜悄无声息地来临。
阳光消失于地平线下的那一瞬,大公主忽然回过身去,抱着那一袭白衣,瞳孔之中流淌着灼人心魄的温度,她对着怀中人的双唇,深深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