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柏林风雪初歇,D大图书馆的报告厅里正在进行一场讲座。
讲座嘉宾是一位中国女士,身穿一件绣着梅花的冬制旗袍,头发用一根簪子盘起来,双手交叠在身前,口中讲着流利的德语。
“你说,本科时候你就跟着咱导师来德国访学过,这些年来咱导又一直在做德国文学方向的研究,你这德语怎么还是这么差?”自从听说夏瑶光上次去书店差点没买到书后,她的师兄常明彦就对她的德语水平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隔行如隔山,这很难办。”夏瑶光无奈地摇摇头。
此时,夏瑶光的手机界面上正在实时翻译着导师的讲话内容。她扫视一眼上面的中文,并快速将文字敲在电脑屏幕里。
一旁的博士师姐见常明彦还要说些什么,立刻一个眼刀横了过去:“安静点!”
常明彦耸耸肩,夏瑶光终于松了一口气。
讲座结束后,她拎着电脑走出了报告厅。导师还在和几位教授交流学术,她站在门口等,却总是觉得背后似乎有一道目光在盯着自己。
这种不自在感持续了两分钟,夏瑶光终于忍不住回头。
只见自己身后两米远的位置此时正站着一位穿着黑色长袍的老者,头发斑白,胡须卷卷的,遮挡了三分之一的脸。老者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名字用德语写的,夏瑶光看不懂。
处于礼貌,她对老者点了点头。
而老者却忽然对她说了一长串的德语。
夏瑶光一脸不解:“Sorry, can you speak English?”
老者笑着对她摇摇头,随即用艰涩的语气说出了一句汉语:“但我可以说一些中文。”
夏瑶光大喜:“太好了。那请问刚刚您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者回道:“爱一直都在,爱即将到来。”
夏瑶光又不懂了。自己与老者应是第一次相见,可他却没头没尾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正发愣着,夏瑶光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Guten Morgen, Professor.”(上午好,教授!)
没等夏瑶光回头,就见陈颂抱着两本书站在了自己旁边。
老者看到他后,笑容更加灿烂了。他笑着指了指陈颂,又看了夏瑶光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一下手,随即沿着图书馆的台阶走到了楼上。
夏瑶光目送着老者离开,这才转过头来问陈颂道:“刚刚那位是?”
“是我们学校神学院的教授。”陈颂今日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灰色围巾与书一起搭在手臂上,既正式又散漫。
“神学院?”夏瑶光有些惊奇,“不过刚刚教授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没太明白。”
陈颂笑着解释道:“我们这位教授啊,每日都会说三句谶语,只是谶语太过晦涩,许多时候大家都无法理解。”
“那这句话准吗?”夏瑶光更好奇这一点。
陈颂微微一笑:“你信,它就准。”
夏瑶光瘪瘪嘴:“你这说了和没说一样。”
就在夏瑶光和陈颂对话的同时,她的师兄师姐也走出了报告厅。常明彦走到夏瑶光旁边,看了一眼陈颂,问道:“瑶光,这你朋友?”
被问的一瞬间,陈颂心中警铃大作。他不自觉打量起夏瑶光旁边的这位男生。
常明彦今日穿着一件深灰色冲锋衣,头发微卷,鼻梁上架着一副半框眼镜,打眼一看,满身书卷气。
被问到的夏瑶光点点头:“对,这是我高中同学,陈颂。”
随即,她又对陈颂道:“这位是我师哥,常明彦。”
陈颂的眼神已不似刚刚柔和,但他还是率先伸出了手:“你好。”
常明彦回握上去:“幸会。”
眼看着导师也快要出来了,夏瑶光便对陈颂告别道:“你的伞我今天没有带。”
“没关系,下次见面再还我吧。”陈颂对她笑一下,“你的导师应该要出来了,去忙吧。”
夏瑶光对他笑了一下:“嗯,我先走了。”
常明彦趁着二人对话的功夫仔细打量着陈颂,听见对话结束后,他才和夏瑶光并肩走向报告厅正门的方向。陈颂望着夏瑶光的背影,过了许多才转过身去,上了台阶。
二楼的连廊处,那位神学院的教授正慢条斯理地喝着水。看到陈颂后,他冲陈颂招招手。
有时候,心就和北斗星一样,它会告诉你正确的方向。”
说罢,教授捧起他的书离开了这里。
陈颂靠在二楼的栏杆旁,一低头,就能看到夏瑶光和常明彦并肩而行的场景。而这一路,常明彦的嘴就没有停过:“你和那位‘老同学’的交情不浅吧?”
夏瑶光瞥了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那是,”常明彦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刚刚我可看到了,他看你的眼神不一般。你看他的也是!”
“我什么眼神?你少脑补了!”夏瑶光恼怒道。
常明彦却不为所动:“别遮掩了,你瞒不过我。你俩之间指定不是老同学这么简单的关系。说吧,他是不是你前男友?”
“什么前男友!”夏瑶光怒了,“别胡说。”
“呦,看这样子,是没成?谁追的谁?”常明彦的八卦之心燃烧了起来,“不过以我师妹这姿色,八成是他追的你。你没看上他?我看这小伙子人不错啊,而且看向你那眼神,啧啧,恐怕旧情难忘呢!”
夏瑶光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于是道:“怪不得师姐昨天叫我出去呢!我看就是师姐嫌你话太多,不愿意和你一起看文献!”
“什么?”这句话果然激怒了常明彦,“你们昨天出去玩了?”
“你们去哪了?她和你说我什么了?”常明彦追问道。
而此时,二人已走到了师姐林嘉月面前,夏瑶光如获免死金牌一般跑去抱住了师姐的手臂:“师姐,你看师哥,他老吼我!”
林嘉月审视地看向常明彦:“你吼她了?”
常明彦摊手道:“我哪敢!”
“但是,你俩昨天出去玩为什么不带我?”常明彦不服地看着师姐。
“我俩出去玩,为什么要带你?”林嘉月冷冷地反问道。
“我能给你俩拎包,还能付钱,遇到危险了可以充当保镖。”
林嘉月翻了白眼道:“包我自己能拎,钱我自己有,至于危险嘛,我学过八年散打,阁下又是什么段位啊?”
“我……”常明彦正要回嘴,就听见导师喊了林嘉月的名字。
林嘉月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夏瑶光和常明彦面面相觑。
于是常明彦又把矛头转向了夏瑶光:“你也是!她约你出去玩,你就不能顺便提一嘴我?”
夏瑶光无辜地看向常明彦:“师姐说她请客。客不带客的道理我还是懂得!”
常明彦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夏瑶光:“你呀!下次你约师姐,叫上我。出去玩的费用我全报销!”
夏瑶光忍不住说出了大实话:“师哥,靠砸钱是没办法让师姐喜欢上你的。”
“你!”常明彦戳了戳她的额头,“明明知道我的心思,还不帮我一把!你还是不是嫡亲的师妹了?”
“师姐也是我嫡亲的师姐啊。”夏瑶光怕常明彦再怼她,脚下生风溜到了林嘉月旁边。
此时导师正在给林嘉月交代工作,看到夏瑶光后,翻开手里的卡包,掏出一张新的牛皮纸来,上面还是一串德文,夏瑶光如看天书一般的看了一眼,随即躲开了目光。
“瑶光,上次的书你只买了下册。有空了帮我去把上册买下来吧。”
夏瑶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于是,她在师哥师姐的憋笑声中接过了导师手中的纸。
午后,柏林街道上还有少许残雪。夏瑶光穿着雪地靴踩上去,依稀可以听到鞋子与雪的摩擦声。她将脸藏在厚实的格子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手上一对白色的联指手套,推开了书店的玻璃门。
风铃声按例响动了五下,但这次,吧台后面坐着的却是位二十多岁的男生。他看到夏瑶光后,眉毛下意识上挑了一下,随即起身,对她颔首道:“What do you need?”(需要些什么?)
终于遇到说英语的人了!夏瑶光心里暗自欣喜,随即对男生道明了来意。
“Are you Chinese, right?”(你是中国人吧?)
“是的。”夏瑶光用汉语答道。
男生笑了下,将夏瑶光需要的书递给她:“我妈妈也是中国人。”
男生的眼神仍停留在夏瑶光脸上:“我总觉得你很熟悉,好像在哪见过一样。”
“我们也算半个老乡,可能看起来亲切些吧。”夏瑶光并未在意男生的话,客套地答道。
“不对,我真的见过你。”男生说着从吧台后面绕了出来,径直走向了书架深处。
不一会儿,他在那边大声地说道:“我就说嘛!一定在哪里见过。”
男生抱着一个巨大的木制画架走了出来,将架子放在吧台上。夏瑶光看过去,发现架子上有许多字条,有的写了字,还有的画着画。而最中间的一张白纸上,有人用黑色签字笔画了一副夏瑶光的肖像。
“这是?”她不禁伸手拿起了那张画。
“你认识陈颂吗?”男生问道。
这个名字一出,夏瑶光忽然觉得浑身像通了电流。她惊奇地抬起眼睛,询问地看向男生。
“这幅画就是陈颂画的。”男生答道。
“我和陈颂,是大学同学。那时候,每到没课的下午,他就会来我家咖啡馆看书,就坐在窗边那个位置。那时候,他经常带着一个速写本,在上面画着什么。有一次我实在是好奇,就凑过去看了一眼,就看到了你的肖像。”
男生整理着画架,继续说道:“他几乎每周都会画一张,几年下来,光我看他本子都换了好几个。我看他画得不错,想要一张挂在店里做纪念,可这小子太抠了,一张也不给我。就连这张还是有次我忘记关窗户,风把纸吹到桌子底下,后来我打扫卫生时发现了,就故意没告诉他,保存了下来。”
男生说话时,夏瑶光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张画像。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什么时候慢慢蓄了泪水,直到一滴眼泪落在画纸上,她才惊觉,擦了擦脸颊上的泪。
男生察觉到她的情绪,赶忙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她:“你别哭啊!”
夏瑶光忙别过头去,擦了擦脸:“我没事。”
男生却朗然一笑:“嗨,我也看出来了,你俩不就是分手了嘛!左右陈颂还在柏林,你要想见他,我可以打电话叫他过来。”
夏瑶光忙摆摆手:“不用了。”
说着,她就向门口跑去。然而未等她跑到门口,就先结结实实撞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里。
夏瑶光忙后退两步,嘴里说着抱歉。
可被撞的人却拉住了她的手腕:“小心,再退就要撞到书架了。”
夏瑶光听见声音,这才抬起头来,对上陈颂的那双眼眸。
一时间,二人都愣在了原地。
而见证了全程的老板默默举起手机拍下了这一幕。
“怎么跑得这样急,是有什么事吗?”陈颂想到刚刚夏瑶光步履匆匆的样子,忙问道。
“没,没事。”夏瑶光手里还紧握着那张画像。
陈颂余光瞟过去,忽然明白了些什么,随即瞪了老板一眼。
老板耸耸肩:“你们久别重逢了,不叙叙旧?”
夏瑶光抬眼望了陈颂一眼,最终二人在窗边的桌前坐了下来。
老板热络地端上了两杯咖啡和一碟樱桃曲奇,放下后,他的眼神游走在二人之间,显然有想要八卦一番的心。
陈颂在桌子下踹了他一脚,眼神示意他走远点。
老板这才悻悻地回到吧台后面,托腮看着二人。
夏瑶光双手捧着咖啡杯,感受着温度传向手心。她见陈颂没有说话,于是先开口道:“上次,没来得及问,阿姨怎么样了?”
她指的是陈颂的母亲。
陈颂的语气也变得拘谨起来:“你……都知道了?”
夏瑶光点点头:“问过班主任才知道。”
“我不是有意要瞒你。”陈颂辩解道。
“我明白,”夏瑶光抬头看向他,“许多事情,本就无法向外人开口。”
“我没有把你当作外人,我只是……”
夏瑶光知道那些沉默之下的话语,但此时,她并非来问罪。
“这几年,我妈妈陆陆续续做了三次手术,每次恢复得都不错,我们也都以为这病见好了。可去年,她忽然在家中晕了过去,虽然抢救了回来,但医生说,只有换了心脏才能真正痊愈。”讲述这些时,陈颂的眼神一下就暗淡了下来。夏瑶光有些内疚,后悔自己再一次揭开他的伤疤。
“会好起来的。每年都有很多人捐赠心脏,阿姨一定能等到合适的心源。”她伸出手来,想要拍拍他的手,可手到半空中却忽然停顿了一下,想到自己不过是老同学,这样似乎有些越界。
“这几日我的时间比较空余,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去看看阿姨。”夏瑶光将手缩回来道。
“好。”陈颂轻轻地回道。
于是次日上午,夏瑶光捧着一束百合花来到了医院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