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山小青峰小木屋中，师兄妹两个相对而坐。
桌上一本翻开的破旧医术上隐约可见两行被圈出来的字。
绛灵果，可医百病、延寿命。
聚魂珠，可补识海、聚神识。
云溪语重心长：“师兄，昨夜听你咳得肺都要咳出来了，可上点心吧，还是听师妹的，先去找绛灵果治你的病。”
柳岸闻言，先是撕心裂肺咳了一阵，咳罢取过帕子优雅地拭了拭唇角，语重心长道：“我这身子不要紧，倒是师妹你的脑子得先治一治，听师兄的，先去找聚魂珠补识海，治你的失忆之症。”
一门师兄妹两个，一个身子不好，一个脑子不好。
也真是师门不幸。
两人互不相让，最终还是云溪一掌拍在桌子上，将桌子拍了个粉碎，以武力夺得话语权，押着她那半点法术使不出的师兄下山寻找绛灵果。
——————————————————
小青镇是一个地处偏远灵气匮乏的小镇，这里没有修仙门派坐镇庇护，平日也少有修士往来，安静地就像被修仙界遗忘了。但也因着此地实在偏僻，一无灵脉二无财宝三无秘境，妖修魔修不屑过来作乱，镇上居民日子倒也安稳。
这日天色清朗，碧空如洗。
琉璃酒楼大门边上摆了个小摊，只见一位白衣飘飘的男子正认真将些怪模怪样的东西摆在一块因多次洗涤而有些褪色的雪青布料上。
琉璃酒楼的老板娘是位三十余岁、风韵犹存的女子，丈夫死后独自抚养儿子支撑酒楼十余年，很是泼辣，她见这不知哪儿来的陌生男子一声不吭就借着酒楼的荫头摆摊，不由啧了一声：“那个谁，摆摊往旁边点，别挡了我生意。”
这男子正将一个圆盘状不知道有个什么作用的东西从他那同样洗得褪色的布包里拿出来，闻言回头微微一笑。
他身形颀长，一袭白衣无风而动，眉目如画，丰神俊朗，回眸一笑时眼波流转，简直俊美如谪仙——不过谪仙可能在贬谪时候受了点伤，因此面色苍白，似有病容。
他彬彬有礼地说：“小道甚少下山，不知镇上规矩，冒犯了老板娘，还请见谅。小道这里有盒胭脂，乃是取灵山芙蓉制成，养颜护肤，送给老板娘，不知老板娘可否通融一下？”
说罢，从破布包里取出一盒胭脂打开，盒子倒是精美，里头胭脂新鲜娇嫩，尚带露珠，幽香扑鼻。
老板娘在看到他回头一笑时，就已是心魂一震，拒绝的话再说不出口，待到听他自称“小道”，要赠她仙气四溢的芙蓉胭脂，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倒退一步：“你……尊上可是小青山上清修的仙人？”
男子微笑点头：“正是。”
原来小青镇背靠小青山，二十多年前不知何处有修士渡劫，引得天雷阵阵，好巧不巧一道天雷劈向小青镇，映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小青镇居民哪儿见过这个，都道天谴降临在劫难逃，等死之际却见不远处小青山巅一道剑光迎着天雷而去，剑光与雷光相接，天地间一片煞白，而后重归宁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毫发无损的小青镇居民默了片刻，不知是谁带头向着小青山跪倒，随后众人跪了一地，磕头拜谢仙人救命之恩。
小青镇少有修士来往，镇上皆是普通人，他们不知道修士品阶，也看不出此人修为如何。他们只知道，这位仙人出手救了他们一命！
可惜在那之后，无数人往小青山寻仙人足迹都无功而返，山内有仙人的传说却传得沸沸扬扬，这一代稚童都是在“好好读书仙人就会带你去修仙”的教诲中长大的。
听到男子承认，老板娘双腿一软就要跪下，却发现有一股无形的力托住了自己的双膝，怎么也跪不下去。
男子笑意加深，和善道：“小道亲手制了些符纸法阵等物，可保平安顺遂，驱妖邪鬼怪，童叟无欺价格实惠，老板娘若允我在此摆摊，小道给老板娘先行挑选买三送一哦。”
老板娘晕晕乎乎接了那盒胭脂，又莫名其妙买了一张据说能保身体安康的符纸、一尊据说能招财运的石头人像、一幅据说能给她儿子带来好姻缘的桃花图，得赠一把据说可以辟邪除妖的小木剑，心满意足地走了。全然忘了思考这位仙人业务范围是不是有些太广了的问题。
小青镇镇如其名，是个小镇。
山上仙人下凡在琉璃酒楼门口摆摊的消息不胫而走，顿时全镇人都跑来看热闹，沾沾仙气，连带着酒楼都生意爆满，老板娘乐得笑开了花。
千年槐树之上，云溪盘腿坐在粗壮纠缠的树枝上，一手支着下颌，百无聊赖地看着那摆摊卖东西不亦乐乎的人。
终于等到摊位上人少了些，她起身理了理雪白的衣裳——那白衣分明随意铺在枝叶上，却是纤尘不染——轻盈落地。
她一头乌黑长发飘然身后，衣袂蹁跹，肤光胜雪，眉眼间天然一股逼人灵气，清丽如芙蓉出水，朝摊子前的人们温柔一笑，在一片“仙子下凡”的呼声中把那男子拉到树下。
柳岸一边被拉走，一边还不忘和正在挑选的客人说：“那个符纸三十文一张哦，另一个……”
还未说完，就被云溪打断：“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柳岸好像这才发现云溪的存在，朝她温润一笑：“是师妹啊，再稍等一会，很快就卖完了。不如你先去琉璃酒楼里坐一会，那老板娘答应了免费请我们吃饭来着。”
云溪无语：“你骗人家就算了，还想蹭人家一顿饭啊？”
柳岸一本正经地纠正：“怎么能叫骗呢？她相信拿了这符纸能保康健，心境稳了心情好了自然就身体安康。这石头人像雕刻精美卖了就能换些钱，这桃花图娇艳动人挂在她酒楼里自然能招来些美丽的姑娘，那木剑上面沾了我的灵力也确实能驱妖邪鬼怪——你又没驱过你怎么知道不能？不说了，我先去忙了。”
云溪听他胡言乱语，一时手没抓住，就被他溜了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招摇撞骗。
谁的师兄谁知道。
她这个师兄身患重病修为空空，和凡人几乎无异，能制出什么好东西？那盒胭脂分明就是他拿家门口自己种的普通芙蓉磨的，哪里是什么灵山芙蓉？那符纸也就是他随手从修仙界小儿绘本上抄的，什么石头人像、桃花图那都是他闲来无事消磨时间做来玩的，和招财运招桃花没一点关系。那木剑……就他那点微末灵力，最多能驱驱小动物吧，挂鸡窝里许是能防狐狸。
也就骗骗这些凡人。
她这个师兄，就是想在离开小青山前再捞一笔，毕竟等去了那些大城镇，修士们见多识广，谁还会上他的当？
这时，一个柔婉的女声响起：“请问这个法阵是做什么的？”
嗓音动人如黄莺出谷。
云溪定睛一看，居然还真有修士上当？
那是一位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身鹅黄长裙，环佩琳琅，容貌清雅，发上一支玉蝶钗明显是仙家法器，身上灵气环绕，大约是练气中期的修为。她手里拿着一个圆盘状的物件，好奇地盯着看。
云溪怜悯地想，这一定是哪个修仙世家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没经历过人间险恶所以才会上当。
小青镇的居民却兴奋极了。
天知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居然一下子出现三位仙人！史无前例绝无仅有！真是值得记入小青镇镇史刻在石碑上流传千古的一天啊！
柳岸也没想到小青镇还有别的修士，连忙给她介绍：“道友好眼光！这是小道所刻的一个法阵名叫千箭百转阵，阵法启动时万箭齐发，妖物插翅难逃，最适合防身，只要八百文！道友身上可有银钱？”
那少女眨眨眼，掏出一个绣工精细的荷包，这显然是一件储物法宝，她伸手进去掏啊掏，掏了半天掏出硕大一个银元宝：“这个够吗？”
围观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柳岸也不由愣了愣。身怀储物法宝、不识银钱，这是谁家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出来了啊？
柳岸：“这……太多了，道友可有铜钱？或是碎银子？”
那少女又伸手进荷包里掏啊掏，掏了半天遗憾地道：“没有啊，那就这个吧。”
不要脸如柳岸也觉得自己不能那么不要脸，想了想说：“小道可替道友碎开这个银元宝，不知道友可介意？”
那少女却饶有兴致地看起了摊子上的其他东西：“不如也别碎了，反正以后也用不到，我再买些别的东西吧。”
云溪觉得就这摊子上的东西，就算把柳岸本人加上一起打包送给这少女，也不值这么多银子。
柳岸可能也这么觉得，于是他很爽气地将那摊在地上的布料一裹，将摊上剩下的所有东西一起塞给了这位少女。
东西卖了个干净，柳岸总算摆摊摆得尽兴了，心满意足地回到云溪身边。
云溪说：“那我们出发吧。”
柳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老板娘说要请我们吃饭的，自然是吃了再走啊。不然岂不是亏了一顿饭？”
他们如此贫穷，自然是能省则省，能蹭就蹭。
云溪：“……”
云溪怀疑地盯着他：“师兄，你该不是不想出发吧。下山前我们可是说好了先去找绛灵果的，你再拖延我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柳岸一脸怎么可能呢的表情：“师妹你想多了，我真的只是想吃顿饭。师妹你修为高深可以辟谷，师兄我身子骨弱可受不了忍饥挨饿啊。”说罢扶着胸口咳了两声。
云溪不知道他是真咳还是假咳，但也确实担心他的身体，便同他一起走进了琉璃酒楼。
七年前，她坠崖受伤识海受损，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身边只有这位病秧子师兄关切照料。
她还记得醒来的那天夜色已深，窗外月色如银、星光点点，柳岸一边抚着胸咳得撕心裂肺，一边颤颤巍巍把茶碗递到她手上：“师妹，咳咳咳，你喝点茶润润嗓子，师父走了，咳咳咳，咱们师兄妹相依为命，你可不能再有事了，咳咳咳咳咳……”
其实云溪觉得，这位师兄听起来比她更像是会有事的样子……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很可能沾到了师兄唾沫星子的茶水搁到一边。
也不知为何，她分明不记得这位师兄，却天然觉得他熟悉，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师兄，你也保重。”
如今七年过去，她虽未恢复记忆但已无其他不适，师兄的病却始终没有起色，甚至近来夜里咳得越来越凶，于是师兄妹俩决定出门寻药治病。
此行遥远，出发前确实还是吃饱饭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