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竹少年

    窒息感铺天盖地地涌来,五感渐消,濒临极限。

    忽有一双手稳稳地抓住她的,江予淮在水中姿态自如,向上指了指,打算把她拖上岸。陆时微却奋力摇摇头,指指自己的脑袋,示意还没能捋清。

    许是因为她和谢袅都埋骨湖水中,在水里厘清回忆,出乎意料的顺畅。

    再坚持一下。

    至少要知道,那双翅膀,到底是什么?

    江予淮并不勉强她,指尖在她唇边柔柔一点,瞬间一股温温的气息将她包裹住,呼吸也慢慢地平缓起来。

    谢袅清清淡淡的嗓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浓浓的自嘲:“那翅膀是一根护心翎羽幻化,鸟族用于护住自己的命脉,只有在主人危在旦夕时才会出现。”

    “是你送给沈临熙的?”陆时微大惊,这么重要的羽毛怎能说送人就送人?

    “沈临熙灵力不佳,总担心自己遇险。我就把小半灵力注入翎羽中拔下赠他护身。不曾想,它竟已经认了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为主。”谢袅语气忿忿,引得陆时微又有些头痛。

    “后来呢?是他杀了你吗?”

    当日新房中。

    眼见性命无虞,沈临熙得意地大笑出声:“袅袅,你看哪,就连你的法器,都知道你在爱我!”

    法器?

    谢袅怔住,那根羽毛是她不顾锥心疼痛,从心口生生拔下,血流不止一夜。其上又带着她小半生的灵力,珍贵无比,竟然送给了这个不识其用心的渣滓?

    她痛恨过去那个巴不得将一切珍奇都献给沈临熙的自己。

    自身力量相克,她射出的这一箭是以燃烧灵魂为代价,才能远超本体灵力,有着石破天惊的威慑力。

    悬空的骨箭无法再推进一寸,反受到激烈的反噬。惊怒交加下,谢袅喷出一口鲜血,素衣上沾满密密的血迹,触目惊心。

    沸腾的血液渐渐寒冷,她全身都冰得刺骨,如同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顷刻间她的胸□□开一朵金色的花,是盛开得极为艳丽的姿态。

    她后知后觉地向身上看去,穿透心脏的是一柄熟悉的长剑,握着剑的人......是温渺。

    见毫无阻拦地伤中要害,温渺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颤抖着要松手,但晃动之间将剑尖又往里送了几寸,彻彻底底的一剑穿心。

    “师姐,我不想杀你的,但你怎么可以想杀师兄?我刚才太害怕了,我只是想保护他!”温渺俏丽的一张脸皱成一团,涕泪横流。

    局势逆转,瘫软在地的沈临熙捂着心口反反复复感受翎羽的存在,不满地说:“你非得杀了她?弄残了不行吗?也不知道她死了我这根翎羽还有没有用,至少能保命呢!”

    剑是沈临熙的,杀她的是温渺。

    好一对佳偶天成。

    钻心刺骨的疼痛,在她的心脏上钝钝地刺痛着,她刻骨铭心地体会着绝望的滋味。

    恍惚间,温渺的身体中逸出一道浅淡的黑雾,雾里若有似无地现出个小女孩的影子。她双目安详地闭着,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倏地,这女孩睁开了狭长的眼,眼角略微上挑,又天真地笑起来,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要死啦,是不是好恨他们?快把你的怨气都给我吧,嘻嘻。”

    谢袅无力回应,意识逐渐消亡。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温渺分明是在畅快地笑着。

    温渺的嘴极缓慢地张了张,嘴角微微上扬。她说的是:你终于死啦,谢袅。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

    再醒来时,已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床榻上。

    “情丝未断,深情如许。难怪一根翎羽能有这么大用。”江予淮见她醒转,揶揄地笑道。

    “才没有!”陆时微缩在被子里嘟哝着,猛然想到什么,不悦地说:“你又偷看我的记忆!”

    江予淮坦然自若,轻描淡写地说:“少自作多情。你脉象凌乱,我切脉时察觉是情丝作祟。不小心猜到的罢了。”

    好一个不小心!厚颜无耻的老鬼!

    敢怒不敢言,她憋闷着不说话。

    “难怪你近来灵力总是有流失,原是流去保护旧爱了。感天动地啊。”江予淮偏偏火上浇油,感慨良多。

    陆时微捂住耳朵背过身子,羞耻地大叫:“别说了,有什么办法杀了他拿回翎羽吗?”

    “不好说。你该庆幸我那日没打死他,那翎羽若是毁了,恐怕你也跟着奄奄一息。”江予淮眸色幽深,话锋一转,旧事重提:“说起来,你是不是该告诉我那面镜子的来历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陆时微无语凝噎。谢袅的执念完全在于辜负她的人,只记录了怨念最重的时刻,没有办法问出其它事情来。

    何况那镜子是她偶然捡到的,正好被他看重而已,其余由来除了瞎编还是瞎编。

    “哼,让你胡吹,说不出来了吧。”半晌没有出过声的系统落井下石。

    “不行不行,我头疼了。怕是如今灵力只恢复了一点点,只能想起来这些了。”陆时微比出一个手势,矫揉造作地捂捧着头,在床上哀嚎翻滚起来。

    面对无赖,江予淮气闷,拂袖而去。

    空无一人的屋子里,陆时微安安静静地抱膝坐着,认认真真地再回想一遍谢袅的事情。只道是遇人不淑,又阴差阳错失去亲手报仇的机会,她未免伤怀,蒙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了一场。

    之后她在山上继续勤加修炼,一反常态的寡言少语数日。

    秋日惬意,江予淮突如其来提议说要下山进城添置些物品,郁郁寡欢多日的陆时微一扫没精打采,自是喜滋滋地跟着去了。

    果然是高兴得太早。

    她亦步亦趋跟在江予淮身后,手中抱着一大捧的零嘴和大堆糕点,拎着实是艰难无比。

    江予淮并无怜香惜玉之心,昂首阔步地走在前头。

    他今日着一身墨色的缎子长袍,更显玉树临风之姿。路上诸多妙龄女子频频侧目,他也浑不在意,偶尔见到心仪的小物件,立即付钱抛给陆时微接住。

    “这两人是什么来头?之前未曾在郡里见过吧。”路边两女子正凑在一处悄悄咬耳朵,陆时微今朝耳聪目明,那压低的声音还是一字不落的传到她耳朵里:

    “大概是外乡人吧,这公子我要是见过肯定不会忘。前面的是主子,后面跟着的是小婢女。哎,不会是心上人的!喜爱的姑娘怎可能要提这么多物件?可不得心疼啊。”

    婢女?联想起一月多来干的种种杂活,陆时微对这一评价深以为然。

    “公子是从哪里来的呀?买这么多点心?这家的玉露团好吃,香甜得很,你尝尝。”雍州城民风开放,其中一个姑娘热情地将一精致的小食盒朝江予淮递来,火热地打量着他。

    江予淮欣然接过,捏起一枚尝了尝,风度翩翩地回以微笑:“确实好吃,谢过这位姑娘了。”

    姑娘得到肯定,眼里霎时火苗更旺,向前两步殷殷期盼地发出邀请:“今日凉爽,天气甚好,公子可愿与我同游?”

    陆时微同样一脸希冀,巴不得他能答应下来,如此还能独自在街上逛逛,兴许能遇上等待超度的亡魂呢。

    奈何江予淮不解风情,郑重其事地推辞:“真是不巧,今日在下是携小妹同游。她小气得很,不许他人一道,若是不好生陪着,会发脾气的。”

    咦?谁会发脾气?怎么敢发的啊?

    说话间,江予淮厚着脸皮又捏了一枚小糕点,送到她嘴边投喂:“小微,这个好吃。”

    糕点小巧玲珑,她乍一听到“小微”,寒毛直竖。但难敌美味当前,她忙不迭一口吞下,唇齿留香。

    一旁发出邀约的姑娘舍了糕点又被拒,甚是失落。

    她吃人嘴短,从善如流地想出了对策:“哥哥你胡说什么呢?小妹虽喜爱与哥哥在一起玩耍,但岂能阻碍哥哥美事?我这就自己逛逛去!”

    趁江予淮未来得及作阻拦,陆时微拎着大包小包,脚下生风,一溜烟地跑远了。

    没离开多远,天公不作美,大雨倾盆。

    一茶楼中,她一只手撑住下巴,头随着说书人的声音点着,一副欲睡未睡的情状,另一只手机械地往嘴里扔着果脯。

    本是想抓住机会大肆采买一番,奈何荷包里钱财不多,到底是老太婆最后留下的一些念想,她舍不得全部花了。

    又没能行好运遇到亡魂,只能在茶楼里百无聊赖地消磨时光。

    说的是老套的艳鬼骗取人心修炼的故事,她自小没少看话本,加上道听途说人鬼情未了的故事也已是多回了,故而兴趣了了。

    “白日朗朗,净说些鬼怪之说。是不是还要歌颂人鬼情深?尽是污言秽语!”旁边桌独坐了个看着年纪不大的俊秀少年,穿青衫,束发盘髻,由一根质地温润的玉簪别住。

    这般打扮,大约是个小道士。他振振有词地批驳着,十足像个小炮竹。估摸着是打心底里鄙弃这个故事,中气十足得整座楼上下三层都能听见。

    有人挑事?这出戏生生有趣了许多。

    萎靡良久的陆时微惊坐起,直起身子,目光炯炯地看向小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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