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梦魇

    纸人红衣墨发,目光冷淡地扫过满脸愕然的两人。

    杀意骤起,双瞳蓦地成了深红色,陆时微右手施法燃起烈焰,赤红的火光将自己的剑连同温渺的鞭子一起段段燃为灰烬,远远一掌把温渺拍出几里远,重重地摔在地上呛咳起来。

    沈临熙杵在原地,面色煞白,语无伦次地说着:“你该不会是厉鬼索命吧,别杀我,你不能杀我,绝不能!”

    他用力捂住心口,不住念叨:“不,你没有死。它还在,它就是证据!”

    陆时微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冷冷地说:“人之将死,竟长出些脑子来。知道我是来杀你的就好。”

    话音刚落,沈临熙如梦初醒般惊恐地叫起来:“不对,全都不对!你们怎么会都没有死!是你,你背走那老太婆做什么?”

    寂静的夜里传出咔擦咔擦骨骼生长的声音,一双苍白的手迅速膨大,化为利爪,纸人长啸一声便直掏沈临熙心口。

    她此时理智全无,完全是凭着动物的本能搏杀,消失了许久的笛声悠扬地响起,她却像是失去了听觉,仍是不管不顾不要命地出招。

    “噗呲”一声,利爪没入皮肉,陆时微只想深深挖进去把沈临熙的心都掏出来,刹那间他的心口亮起一抹绚丽的光晕,一双巨大的金色双翼生出,牢牢地环绕住沈临熙。

    陆时微措手不及,被扇开几米远,混乱间方才胡乱塞在腰间的箭都脱落在地,咕噜噜滚远了。

    竟然真的有一双翅膀!

    自打今夜她见到沈临熙的第一眼起,她就时时刻刻能看见这双翅膀在自己的脑海里张开,振翅欲飞。

    沈临熙痛得昏厥,温渺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你果然杀不了他,终你一生,都会护着他!这就是他的底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杀!

    陆时微不愿放弃,还试图再靠近杀他,每走近一步,竟然只觉像在狠狠地捅自己心口,切身地体会着蚀骨之痛。

    她还挣扎着想上前,一只凉凉的手适时地扣住她的手腕,江予淮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心神大乱,竟能不受笛音抑制凶性。今日不宜再战,这人你若想杀,我替你杀了便是。”江予淮语气凉薄,手上却是攥得用力,不许她再上前。

    陆时微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她依然昏昏沉沉的,心口撕裂般汩汩流出黑红交织的血水,固执地瞪着翅膀笼罩下的沈临熙。

    “你也配管我?松开。”陆时微蛮横得很,血红的眼睛里满是愤恨和不屑,寸步不让。

    系统立马叽叽咕咕地劝说她:“借江予淮的手除了沈临熙有什么不好?他恶行越多,你超度他能攒越多功德。”

    “闭嘴。”

    江予淮从未在她的脸上见过这样决绝的神情,更不曾听过她说出这般硬气的话。

    他却出奇地好言好语:“非得是今日?眼下都不知道那翅膀是什么,你可是答应过我,性命相连。”

    “可笑,死人同死人谈性命?”陆时微面上讽刺的意味更甚,眼底一片冰冷。

    “你不是她。你是谁?”江予淮顺势把住她的手腕,皱着眉反问。

    两人说话间,一根长箭势如破竹,携着尖锐的破空声射向陆时微的心脏。

    江予淮闻声抬手,面不改色地单手接住箭,正是温渺在远处藏匿多时,趁机捡了陆时微掉落的箭,瞅准时机,拉弓搭箭,一气呵成地偷袭。

    眼见暗箭不成,温渺浑身震颤,拖着昏死的沈临熙,正双手结印,抛出一张神行符想逃回门派。

    藤蔓涌动着破土而出,截住温渺和沈临熙慌不择路的逃亡,符篆成灰。

    在温渺的尖叫声中,几根藤蔓将二人高高吊起,分开倒挂在房檐两角上。

    江予淮目光幽幽,遥遥地扫了温渺一眼,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杀意,他反手就要把箭掷回去,顶好一箭穿心。

    陆时微早就站立不稳,不知哪来的力气扑上前反手攥住他,硬生生嘱咐道:“不许用,箭拿着。”

    江予淮松松地环住她,默不作声地把箭塞进袖子里,旋即背过身子,高大的身影笼罩住陆时微整个身躯,强行压住她紊乱的魂魄,施法把她变回了小小的纸人。

    风声渐小,他的说话声莫名令人心安:“睡吧,我们回去。”

    刚一变回小纸人,陆时微就仿佛被卸了全身的力,所有的混乱和喧嚣都归于沉寂,她沉沉睡去。

    一切尚未结束。

    江予淮眯着眼打量了一番,目光冷厉地朝着温渺问:“你方才叫她什么?”

    温渺死死地咬着嘴唇不发一言,目光幽深,面色颓唐。

    “你丈夫死不足惜,但还是留给她亲自杀吧。把弓和你们身上所有的符篆都给我。”随江予淮话语落下,柔韧的藤蔓勾起温渺掏出的物件,全数递到他手里。

    一张神行符缓缓燃尽,江予淮和袖中的小纸人都了无踪迹,四周的结界无声地散去。

    之后是睡不安稳的一夜,陆时微做了无数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混杂着鲜血和尖叫,沈临熙放大的脸频频出现,他一次次将死未死,每一回都有一双翅膀生出,恰似最忠诚的侍卫,强悍地守护着他。

    然而还有些梦境,竟十分温存。当时年少,谢袅和沈临熙一同练剑数载,那少女满心满眼的,分明都承载着爱意。

    直至故事的结尾,是两人拔剑相向,沈临熙身旁有语笑嫣然的温渺。而画面里的谢袅,浑身浴血,身上隐隐可见森白的骨头。

    原来谢袅的魂魄真的没有离开过,大抵陷入了沉睡,昨夜堪堪觉醒。

    “啊——”陆时微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地喘着粗气,瞳孔微缩,紧紧皱着眉思索着什么。

    “做噩梦了?”嗓音冷淡,江予淮斜斜地靠在榻边躺椅上,手中捧着一本书册,道:“脉象混乱,惊惧交加。身上的伤无碍,还需心药。”

    陆时微一副大梦未醒的样子,毫不理睬,直挺挺地躺着,眼睛无神地看着房顶。

    她算不算是鸠占鹊巢?本来应该复生的,是谢袅吧?如今谢袅的魂魄醒来,她又太弱,被压制得直接失去了意识。

    “谢袅的魂魄是不完整的,不能真正复活。让她得以存在至今的,是执念。”系统突然发话解释说:

    “昨夜江予淮把她的意识压了下去,其实就算他不动手,也是强弩之末了,只剩一缕没有消散。但你若是不能掌握她的记忆,下一回仍有可能失控。”

    “执念?是……杀尽负心人?这样也好,我是得了她的身体重活一世,我本就需要知道她的一些记忆,我一定会了结她的愿望。”

    见她失魂落魄地呆愣了许久,江予淮端详着她那张比纸还惨白的脸,“啧”了一声喋喋不休:“再睡一觉吧,你现在这样子和纸扎人一模一样。”

    昨夜江予淮把陆时微带回来后,替她检查后简单包扎了几处表皮伤。正想溜之大吉,只听见睡觉不安分的陆时微整个蜷成一团,不时发出些打打杀杀的声音,夹杂着或痛哭或大笑,嘴里还喃喃地咒骂着些什么。

    大悲大喜,实在不妙。江予淮疑心她是疯了,便多留了会,一留就是一个漫漫长夜。

    “我想起来了。”陆时微怔怔地说道。

    “可它们……为什么会是乱的?”

    天光大亮,噩梦都已渺远。

    梦里的点滴,是谢袅的记忆,是她昔年经历的爱恨情仇。

    江予淮走到半开的窗边,熹微晨光温柔地洒在他的脸上,他轻描淡写地说:“记忆错乱?沉下心回想便是。”

    陆时微懊恼地敲了敲脑袋,扁扁嘴说:“我一试着想那些事,就像是有野兽在撕咬我的头,好痛。”

    “找回记忆是你必须要完成的事,别忘了你我的约定。”江予淮此刻十足冷酷,又添一把烈火:“先前忘了告诉你,血契已成,你若完不成约定,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间。”

    先斩后奏,小人行径。

    陆时微心下腹诽,面上却是露出讪讪的笑,说:“且不说有没有血契,我们俩实力悬殊至此,我的命不是早就在您手中了吗?”

    她旋即赌咒道:“但我很有用,我马上想!”

    何以解忧?唯有自救。

    她刚想着闭目思考,江予淮突然发问:“你不是说你叫陆时微吗?那人为什么喊你谢袅?”

    精明如江予淮,当然不可能没有发现异状。陆时微涎着脸,做出西子捧心状,干巴巴地吐出三个字:“是小名。”

    江予淮仿佛看傻子一样瞟她一眼,显然是不信的,他不乐意再看陆时微愁眉苦脸地回想,不再多言,轻飘飘地出了房门。

    陆时微僵直地坐起身,脑内残留的疼痛感生硬地提示着她那些属于谢袅的恨意,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合眼所见全是乱七八糟的浮光掠影,令人眩晕。

    光凭这么枯坐着想,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陆时微镇定心神,决心动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解决问题。

    定是要从根源上去思考......这次受这么大刺激是因为看见了温渺和沈临熙,谢袅过去爱慕沈临熙,并且极有可能是被他一剑穿心杀死的。

    灵光乍现,谢袅生性惧水,会不会是未死的时候就被投于湖水中,心神激荡下忘了些事情?

    兴许再度身临濒死的状态,就能捋清那一团乱麻。

    “陆时微,你在想些什么?解了谢袅的执念是很重要,但你要是淹死了可没人能救你。”系统不可置信地出声阻止。

    小命固然重要,但谢袅能留着的时间,一定不会太久。

    反复思量片刻,下了决定,陆时微不理会小明,飞身出门,冲向山顶的一处小小湖泊,她大喊:“江予淮,你来帮帮我!”

    眨眼间江予淮修长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她身旁,不解地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要尝试溺水至濒死的感觉,我水性尚可,凭一点灵力顶多能撑个半炷香时间。到时我若是没上来,烦请你捞我。”

    陆时微交代得飞快,浑然不觉江予淮愈来愈惊异的眼神,她又补上一句:“你可别太早捞我啊。”

    江予淮张了张嘴,静默了一瞬,沉声说道:“陆时微,我说的自己解决是让你好好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再想想,没让你发疯送死!”

    “江予淮,我没有时间再休息几天了。要记住梦,好不容易。”陆时微瑟缩着瞟了一眼湖面,竟朝他绽出淡淡的微笑来:“别让我死在这儿!”

    语毕,她仰面朝后倒入了寒凉的湖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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