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住在塞北的人都说今年的雪落的格外奇怪。

    “娘你瞧,下雪了。”小孩感觉额上一凉,指着脑门对女人说,女人看了也是奇怪,喃喃道:“都快入夏了,怎么开始下雪了?”

    塞北军帐里的将士也是如此奇怪着,两个人聚起来嘀咕,被荀靖云呵斥后才纷纷回到岗位上,荀靖云踩着一层薄薄的雪问帐外站着的成明:“殿下还没醒吗?”

    成明摇头,“没醒,军医说殿下没伤及肺腑,大约一日内就会醒来了。”

    荀靖云听了没吭声,这都三日了,边绥还是陷入了昏迷状态,军医来看了好多次都说脉搏平缓并没有什么问题,若真是还不醒的话那只有可能是边绥并不想醒。

    边绥从来都不是逃避之人,荀靖云掀开大帐走向边绥,床榻上的人大不了他多少岁,可印象里就是这个如兄如父的存在,总是默默无闻抗在自己面前,荀家落难,几夜之间他身边的同辈长辈去的去死的死,只剩他一人。

    边绥站在他面前一把把地上的他拽起来,跟他说,想要报仇就不要哭,记住这些人的脸,来日都杀了。

    荀靖云是家里捧着长大的,哪里懂那些,但心中的恨意滔天,只能狠狠点头亦步亦趋跟着他,常年摸爬滚打在战场也没喊过苦。

    人都说他是铁打的小荀将军,可荀靖云知道,边绥更甚,只因他是个更容易与将士混在一起的将军,人人都会夸他一句,而边绥却是高不胜寒的铎王。

    人们也只会赞他一句,更多的是敬意与怯意。漠北的风雪都忘了,这只是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

    床榻上的人呼吸平缓,眉都没像从前那般紧皱着,瞧着是梦到了什么。荀靖云站在他面前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后忍住没叫醒他,转身出了大帐。

    “吩咐下去,明日起兵,压过大境。”

    成明心下一惊,“将军,可是孟将军并没有回信。”

    荀靖云摆手,“等不了了,北戎人就在外面了,孟怀泽应该是被牵扯住了,此时不该坐以待毙。”他整理好袖套,想着总是边绥抗在他们面前,如今该他了。

    就让他这位小舅舅好好休息一下吧。

    陷入梦里的边绥不知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他被梦魇魇住了,如何都醒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光流转,回到年少,冷眼旁观冷宫内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

    细长有一指粗的银针反复扎进他的眼里,如此循环反复直到他麻痹了神经,似乎不再感受到疼痛,望向灰蒙蒙的天,温热的血从他的眼角滑落,滴在冷宫的青石板上。

    已经不知道循环了多少次,人都麻木了。

    不是这个场景就是荀妃死死抓着他的袖子,瞪大了眼睛声嘶力竭,他像是被拽入了某个地狱,不得超生。

    就在他已经没有任何表情的准备坦然接受的时候,周围压着他的那些突然统统消散了,他疲惫的睁开眼睛,看到周围一片白茫茫,荀妃就站在大雾中间。

    “你还不能来这里,边绥,你不能在这里停留。”

    边绥嗤笑,这话她已经说了无数次了,起初是在他的蛊毒发作时在他挣扎在生死之间时堵住这条路。

    “我迟早会来这里的,虽然不是现在可也用不了多久。”

    荀妃没有生气,也没有什么情绪,她一向是这么冷静,边绥的性格也多像了她,而皇帝当初最恨的就是她这个态度,连带着一起厌恶边绥。

    “回头吧。”

    边绥感觉巨大的疲惫环绕着自己,头一次生出了无力感,他很想知道为什么一切都沦到了他的身上,偶尔怜悯他的那些也只是给他尝个甜头,然后无情收回,看他自甘堕落。

    “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边绥以往不会多说什么,可如今不知怎么了,巨大的愤懑让他压抑不住心里的狂躁。

    他这么说着,偏偏要向前走,但远处的荀妃只是轻轻抬了手就将他弹了出去,“她还在等你。”

    边绥猛地大笑起来,愤怒的甩了袖子,“等什么等,没有人在等我!从来都没有人在等我!”

    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一张俊脸痛苦的扭曲在一起,想起那天就日日夜夜的睡不着,她躺在自己怀里,金钗扎进她白皙的脖颈,只因她太痛苦了。

    她身子素来不好,可从前如何都忍下来了,如今在他怀里,不知何事瘦的像个白纸,风一吹就散了。

    他叫她,她听不太清也看不太见,摩挲着摸到他颤抖的手,摸到他掌心的疤痕才知道他是谁,放下心来,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葬在江州。”

    他靠近她的嘴边,终于听清了,却当场犹豫万箭穿心,痛彻心扉,绝望如巨大的潮水覆上来将他彻底淹没。

    她甚至不想葬在他身边,她本该是他生同衾死同穴之人,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慢慢咽了气,可那句为什么终究还是没说的出口,带着血咽在了自己肚子里。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记得这个冰冷的晴天。

    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孟承响为什么要这样,好像他们之间那些藏在冰山下的黯然的情愫只是他的恍惚间一场梦而已,她织了一场巨大的美梦,让他逐渐沉沦其中,即便知道是假的也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

    可这场局,执子者已经不是他了,从他主动入局那一刻就不再是他了。

    荀妃只是在远处静静看着他癫狂,他只有在这里,在梦境才能发泄自己心中的那些不该出现的不满与不公,于是她默默等着他平静了情绪,对他说:“回去吧,我的孩子。”

    边绥左眼密布血迹,在抬头的那一瞬间神色大变,他看到荀妃身后的白雾里有一双双枯骨之手,狰狞着叫嚣着拉着荀妃的肩膀,荀妃的胳膊向后拖。

    荀妃平静的看着他,好像这些就是她该承受的,她也是个平凡的人,能做的只有站在这里,为自己的孩子阻挡身后的万丈深渊里伸出的手。

    他们这种人很难获得所谓的普通平凡人的幸福,这是他们生来而带的枷锁。

    他站在那里,看着荀妃的脸逐渐模糊,大雾消散,他渐渐清醒睁开了眼睛,听到耳边成明常武的呼唤声,然后机械的站起来,麻木的穿上盔甲,一把拉开大帐。

    塞北的风将他混沌的脑子刮的清醒了许多,荀靖云看到他的到来很是惊讶,但也只是惊讶一瞬间,马上为他让开路,这场战争,他站在这里就已经宣布了胜局。

    脑袋里已经没有那些奇怪的想法了,边绥感觉什么都思考不了了,只能凭本能挥舞手中的刀,不知是敌是友的血溅进他的眼里也不带着眨一下的。

    他好像此时此刻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回自己。

    回到云州的时候,没人敢问,轻芜一直闹着要下去陪她,成明拦了好几次,有一次甚至给轻芜都绑起来了,终于还是成明过来问:“殿下,夫人...该如何安置?”

    边绥恍惚的看着灰蒙蒙的天,沉默半晌,轻轻闭上眼睛让阳光倾斜在他的睫毛上,可日光冷的很,他连一丝温暖都没感受到。

    塞北养育了他,也带走了他最爱的人。

    “去江州吧。”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这句话,但说完就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量了。

    他陪着她去了江州,看了一圈她长大的地方,可他怎么看都怎么不舒服,他坐在酒楼上,推开雅座的窗,看着落花流水,感受江州温暖的风和温婉的风土人情。

    但他却觉得没意思,这样的地方怎么养出来那样的她?

    屋外突然吹进一阵风来,他突然就感觉自己醉了,回到了易州城外的荒原之上,她紧紧搂着自己的腰,绸缎般的发带着清香舞过他的眼前,又被她按了回去,她坚定的告诉他,东南有人在拉弓。

    他就鬼使神差的信了,都没经过考虑一刀向东南后背的方向劈去,刀接触到尖锐的阻拦,她好像声音都逐渐兴奋起来,她不断提醒他。

    连带着他都难得的提起了兴趣,连腰腹中了流箭都忘了疼痛,他曾经私心想过,若是再久一点就好了,他们再呆的久一点,是不是好像就可以永恒。

    直到脱离危险她都像个受惊的兔子还未镇定下来,但眼中冒着的兴奋,又绝不是一个养在深闺的贵女能有的血性,她是藏在深处的血菩提。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产生的深深的兴趣呢,他自己都不知道,好像是去塞北的时候,也好像是更久远,远到他追溯回去自己都不确定了,好像从一开始他就应该被她吸引。

    他最后还是遵循了她的意愿,将她葬在了江州这个养大她的地方,他给不了她太多东西,甚至连她都没保护好。

    门突然被狠狠踹开,孟怀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了进来怒目而视,将桌子上的酒杯一扫而下,又一把掀翻了桌子,提着冷刀指着他,一字一句问:“我妹妹呢?”

    他看看孟怀泽,对啊,孟承响呢?

    她明明就在这里,可他却感觉她那样异常的远,他好像把她落在了塞北了。

    “我妹妹呢!边绥,我问你我妹妹呢?!”孟怀泽声嘶力竭,骄傲的宣威将军此时连形象都不顾了,“你当时怎么跟我父亲说的,你说会保护好她,这就是你的保护好她?!”

    成明冲进来拦在他面前,解释道孟承响是死于疾病,可孟怀泽就像发疯了一样不信,“我前不久见她,她还是好好的,只是瘦了点,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

    “对啊,孟承响人呢?”边绥恍恍惚惚,手里一松酒杯就这么从窗外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惊醒了他们所有人的美梦。

    他回到京城后就几乎一蹶不振,一直呆在小院里,让轻芜给他沏一些孟承响以前最爱喝的茶,茶端上来边绥却觉得怎么没味道,问轻芜是不是骗他。

    轻芜低声落泪摇头。

    殿下,这茶本身就没什么味道的。

    边绥不信,再品,可一点清香都没品出来,只品出来无尽的苦涩,连味道都没有,他连想她的契机都不被给予。

    “再泡,泡浓,要最浓。”

    轻芜将茶重新端下去,一遍遍的泡,边绥一遍遍的喝,喝到日落,又到日升,如此循环反复不知日夜。

    日升之时,他神情恍惚出了寻邈院,在路上时突然看到那花园池中的一尾鱼,翻在上面飘着,孤零零的。他突然就感觉浑身无力。

    东方升起的太阳缓缓挂了起来,可隔着墙,他跟这池子里的这位尾鱼一起,落在了阴影中。

    好像他的春天,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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