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楼，走廊长长。工业风的水泥墙面映着荧荧白炽灯，透出一股冷调的灰蓝。

    往日在各自项目组里被尊称“哥”、“姐”的主策划们，全都低了头，在会议室的门前排排坐。大家都在膝盖上架着一部笔记本，时不时响起键盘的哒哒声。

    因为门内就是集团的内审会。每隔半年，项目们都会被集团大佬拿出来掂量轻重，决定后续的成本投入。如果实在不行，还可能被直接腰斩。

    三月的广东，空气燥热潮湿，紧张得几乎要拧出水来。

    周翩坐在最末尾，学着大家翻看PPT，嘴唇轻动，默念着稿子。

    这一排沉默的等待者，却都被来人吸引了注意力。

    来人步伐从容不迫，直直地走向走廊尽头的会议室门口，带起一股木质香气。修长的手搭上门扶手，回头看她。男人的轮廓硬朗，黑框镜片下目光疏离：“什么事？”

    她的手向他微微张开，明显是试图阻止他——你知道这是哪么，别乱闯啊！

    走廊尽头的会议室，众高管齐聚，每人都身家过亿。进去的人多是谢顶，或者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即使是精心打扮的女性，也明显看出上了年纪。

    总之，他太年轻，也太锐利了，不像是个高管。

    但看他这通身矜贵气质，应该不至于会傻到因为误闯会议室、丢掉工作吧？

    自顾不暇，周翩收回自己多管闲事的手：“没事。”

    听她这么说，来人不置一词，利落地开门、迈开长腿走进了会议室。

    “……不愧是号称冰山的耿星河。”边上的主策划自言自语，听着又像在特意提醒她。

    周翩转头，小声问道：“耿星河是谁？高管助理吗？”

    说话的人面露诧异：“你连耿星河都不认识？”

    周翩更惶恐了，之前做的功课急急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我应该认识他吗？”

    “他是J3的主程序，今年因为技术创新奖，新进的内审团。J3你总知道吧？集团最赚钱的那款手游……”说话的人上下打量了她两眼，“第一次答辩？”

    这么明显吗？周翩抿了抿唇：“是呀，有点紧张。”

    “哦——你是那位，校招进来，直晋主策划的那位‘神童’——”结合她的年纪，他恍惚间记了起来。

    “周翩。”她赔笑着补充自己的名字。

    作为校招策划进入游戏大厂，正常的晋升流程是：跑到别人组里打下手、被指导→在别人组里指导新人→拿到核心策划位置→提出新想法看能否成立新项目→主策划。

    但周翩因为入职作业的完成度很高，被钦点直接立项，一步登天晋升了主策划——直接踏上了别人工作六七年，都未必够得着的位置。

    她年纪小，长得也显嫩，说话举止可可爱爱，像个误入凡尘的小精灵。大家半是揶揄半是羡慕，给了她一个“神童”的外号。

    “幸会幸会。”旁边的人和气地笑道，“我是P12的主策周乐，咱们是本家。”

    “久仰久仰，P12的美术风格很棒，我很喜欢。”实际上她并不认识对方，P12的风格也压根没看过……周翩努力说了些通用的夸夸词，尴尬地跟他握手。

    “哈哈，我们家主美术的确很棒。”没想到她拍到了马屁上，周乐谦虚了一把，“不过今年市场不好，成本审核卡的严。咱们这种吃美术效果的项目，难做啊。”

    成本审核严格？

    “是呀是呀。”她不动声色地附和着，“我们项目虽然还在前期，也做了好多遍成本计算。”

    周翩是个典型的内向型人，她不喜欢社交，尤其不喜欢这种虚与委蛇的社交。

    但现在看来，想当主策划，还是要和大佬们打好关系。不然连内审会的评委都认不全，公司的动向也完全不清楚……

    内审开始，第一个人被叫进去，周乐的话匣子也随之关上了。内审事关项目生死，大家都埋头背自己的PPT稿。

    周翩把成本那一页又默念了两遍，再预设了几个可能被问到的问题，心里一一作答。

    会议室前的人渐渐少了，出来的人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周翩怕自己等会紧张，先去了趟洗手间。

    在镜面前抿抿刚补好的口红，周翩整理了一下头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一些。镜中，鹅蛋脸上杏眼盈盈，白皙肌肤吹弹欲破，透着如水蜜桃一样的水润红晕。

    待会不会紧张到脸红吧……周翩想着，再扑了一层暗色粉底，终于把青春女大的气色压成了黄中透白。

    在正式会议场合，水灵灵的美貌反而显得不稳重。这就像地中海的医生，看起来就比满头茂密的医生更牛——这是没办法的刻板印象。

    回忆着刚刚惊鸿一瞥的耿星河，她试着走了两步：沉肩、抬头、面无表情地一挑眉……要不然人家年纪轻轻爬到内审会呢，模仿着他的气场，连脚上新买的高跟鞋都走得更顺了。

    等她回到会议室门口，正看见周乐被叫进去。

    下一个就是自己了，周翩克制着想躲回洗手间的冲动，再背了一遍稿子。

    哎，项目内审，比大学的毕业答辩都紧张一万倍。

    等得心烦，周翩打开了手机刷起了行业资讯。很快，一条《大厂项目陌路：砍掉3/4，失业人员何去何从》的新闻映入她眼眸。

    呸呸呸，她赶紧跳过这条消息。这消息她知道，对家大厂手起刀落，砍掉了十几个项目。

    周翩没了刷手机的心情，皱着眉，迷茫地看着会议室紧锁的门。

    市场不好，她和她的乙游宝宝，能度过难关吗？

    不管如何，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只能尽力而为。

    “磕哒。”

    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刚刚还一脸和气的周乐，此时却是面色青白。他仿佛看不到周翩，一步一挪、摇摇欲坠地往外走。

    不用问，不是什么好消息。

    周翩同情地看他一眼，直起身子，走进了会议室。

    她走到台前，切到自己的电脑，打开PPT。台下十几个人里，耿星河像是自带聚光板一般，清冷的气质尤为突出。周翩努力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直视第一排的集团老总，开始自己的项目述职。

    “我是J17的主策划，周翩。J17是一款女性向乙游产品，拟名《月之彼岸》，讲的是女主‘月’在无尽时空轮回中，与四个男主相遇相知的故事。”

    “本游戏设置轮回世界观，拟定上线时完成四个世界。大学校园的现实世界、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欧洲、类《饥饿游戏》的未来架空世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古代，目前正在进行第一个世界，大学校园故事线的研发。”

    词背的很熟，她娓娓道来，逐渐压住了语气中的颤音。虽然腿在抖，脸在发烫，但凭借肌肉记忆，周翩微笑着完成了演示。

    太棒了！自己真是太棒了！熬过提问环节，你就解放了！

    把PPT停留在Q&A页面，她给自己打气。

    “我对故事的完整性有疑问，你们团队只有你一名主文案，你确定自己能完成这么多故事编写工作吗？”有人提问。

    “整个乙游项目源于我高中时期的幻想，在大学时期逐渐完善。实际上四个世界的所有文本都已经完稿，剩下的只是扩充、适配游戏化的工作。”

    “嗯，清晰的故事脉络，难怪能从新人作业直接孵化成正式项目。”提问者点点头，向她好意地一笑。

    “谢谢您的认可。”居然是拖时间的友好型设问！周翩突然觉得内审会也没想象中那么水深火热。

    “我想问个营销向的问题，未来打算以什么为差异化卖点……”旁边的人接过了提问。

    “市面上的乙游都有四个男主，而我们的四个纸片人其实是一个‘神’的灵魂碎片……”翻到相关页面，周翩脸上淡定解说。其实在讲台底下，她的指甲已经重重掐入掌心，抑制着紧张心情。

    当众发言！什么i人酷刑啊！努力撑完几个问题，周翩背后惊出了一背汗，眼前闪过一阵阵金星，快虚脱了。

    “请大家举手表决，1-3票不同意，项目将进行整改，并于3个月后再次内审。5票或以上不同意，项目将停止开发。”秘书见提问结束，上台推进会议流程。

    零零散散的手举了起来。1，2，3，4……还好，只是整改。

    只要项目编号还在，开发就能继续。周翩松了口气，正打算走下讲台。

    一只修长的手举了起来，还怕主持人看不到似地摇了一摇。

    这……5票？自己努力了这么久的项目……没了？

    周翩的目光落到那手的主人身上：耿星河的脸依旧硬挺俊朗，只是镜片里闪过一道反光，平添几分厉色。

    这人——他明明是看到4票反对，才举手添上的第5票！凭什么，就因为刚刚自己阻拦了他一下吗？

    “请问。”周翩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抱着笔记本往前踏了一步，“请问大家是出于什么理由反对？”

    周翩对外界缺乏关注，是因为她把全身心都投入了项目里。无数次深夜的勾画中，她都像是听到了乙游系统的声音：“该这么调”、“那里要这么写”。

    从高中打磨到现在，自己的项目已经有了灵魂。“月”和四个男主的故事呼之欲出，整个乙游就像是她亲手养大的宝宝……你们这是谋杀！

    秘书可能从没见过这么不识大体、直接硬莽的主策划。他想上来拉周翩的衣袖，却被她一甩手躲了开。

    “给我一些调整意见吧，谢谢大家。”她深深鞠躬。姿态卑微，言语中顶撞之意却昭然若揭。

    一片沉默中，耿星河抬头，姿态悠闲：“如果你诚心想问……项目进度缓慢、严重偏离预期；技术选型已然落后，上线时缺乏竞争力；题材雷同，市场趋近饱和，盈利模式堪忧。”

    他的声音清冽，如初春挟着寒冰的河水，寒意扑面而来。周翩只听他声如碎玉，组合起来的意思却完全无法理解。

    他抬头直视她，黑框眼镜下眸色如刀，冷漠而果决：“归根结底，主策划不够成熟。”

    周翩深吸一口气，捏着笔记本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好，谢谢。”

    用尽全力体面离场，周翩的眼泪直到会议室门关上才滴落。

    送她出来的秘书低声安慰：“只是停止投入资金，半年后还有机会重新申请的。”

    周翩胡乱地抹了下眼泪，胸口梗着一口气，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点头致谢。

    哪里还能重新申请呢。这一年，她捏着正式编号，带着专业的美术、程序团队一起制作，项目尚且要被砍。

    被砍后，后续资金投入取消，所有人被遣散到其他组——这种情况下，她哪里能拿出打动内审会的新版本？痴人说梦。

    啪地一声关上隔间的门，她紧绷的弦终于在洗手间彻底断裂。刚轻轻抽泣了一声，便有人进了洗手间——大概是内审会的女性高管。

    她只好捂着自己的嘴，肩膀不停的抖动，眼泪无声地砸落在马桶盖上。

    【阿妈，阿妈不哭哭！】耳边响起了一个稚嫩的童音。

    什么？她泪眼朦胧地抬头，左右环顾，没有人啊？

    【阿妈，我是《月之彼岸》的小月啊！】童音继续说着，【虽然项目被砍，但不是还有重新申请的机会吗？我和你的四个纸片人崽崽，会一直支持你的哦！】

    “……精神支持的话，倒也大可不必。”病急乱投医，周翩和脑海中的声音讨论了起来，“有什么实质性的支持吗？”

    【小月我啊，可以把现实的难题变成乙游世界里关卡，阿妈拿卡牌就可以过关哦！】童音骄傲地说道，【但阿妈的设定是，提高男主的好感度，才能解锁高级卡牌……首先，我们要绑定一个现实中的男主，提高好感度才能抽卡。】

    “就不能跟我的纸片人崽崽抽卡吗？”周翩争取道，“我给他们定制了那么、那么漂亮的卡面，我抽一下怎么了？”

    【不行哦，小优、小痞、小钱钱和小吉他这四个人，都是小月我的男主！阿妈不可以抢我CP！】小月果断拒绝。

    想到自己在游戏里设定的那些“掌心触碰”才能抽卡、一大堆好感度解锁的限定卡池，周翩第一次带入了玩家视角，眉头紧皱。

    “我能不能氪金抽卡啊？”她认真问道。

    钱呢，虽然她没多少，但好歹可以赚。绑个现实男人当自己的乙游男主——想想就达咩达咩。

    【不可以！阿妈说要做良心、不氪金的乙游！】小月言辞激烈地反对，【所以氪金点都在男主的限定语音和剧情上哦！】

    周翩默然……她是一位从高中开始，就沉浸在幻想剧情中的女生。母胎单身23年，她对现实中的男性无感啊。

    如果真要的话，至少得有耿星河的颜值吧……但那家伙绝对不行！讨厌他！什么自大狂，说作为主策划的她不够成熟？

    一个乙游，如果拥有像评审团成员们那么“成熟”的主策，还有什么想象力，还有什么情感内核？！

    自己才是天选乙游主策！！

    “再说吧。”周翩自我安慰，说不定整个系统都是自己的想象呢。

    周围的声音远去了挺久，想必评审团的人都走光了。周翩擦擦眼泪，她还要回去面对一脸期盼的项目组众人……想到这里，她的心思沉沉。

    洗手台在男女厕中间，周翩想着没人，别着头发推开了门。

    一出门，洗手台边长身玉立，正是她刚刚还在念叨的耿星河。

    耿星河本没有注意到她，自己拿着纸巾擦手。但周翩俯身，在洗手池边醒了下鼻子——他不由不看了她一眼。

    铅华褪尽，小姑娘眼角鼻尖都泛着红意，头发也不似刚刚打理得一丝不苟，随意地垂落在耳畔。柔嫩的脸上漾着亮晶晶的水珠，也不知道是洗手池的水还是泪水。

    耿星河自觉自己只是履行工作职责，并不需要对工作对象的情绪负责。但既然碰上了，出于礼貌，他还是扯了一张纸巾递给她：“项目封存不是坏事，多学学吧。”

    这就是你的安慰？周翩震惊地回头盯着他。他是怎么顶着这幅金玉其外的皮囊，刚毙完自己的项目，还义正言辞地说是为她好？！

    他是J3的主程序，他是内审会的评审团成员，他是你得罪不起的人……周翩的脑海中疯狂冒泡，仅存的理智狂舞，勉强把一句到唇边的国骂拉了回去。

    但她就是气不过，借着拿纸巾，狠狠掐了一下他的指尖。

    纸巾拿走，他如玉的指节微红，脸上云淡风轻地看着她：“果然是个不够成熟的主策划。”

    但此时周翩脑海里警铃大作！

    【乙游系统已绑定……】

    【第一次触碰，绑定男主：耿星河……】

    别别别，是不是亲女儿了，给阿妈一条活路，不要绑定这个自大狂臭男人！他是阿妈一生之敌！

    【正准备开始抽卡……】

    啊这……自己的抽卡设定，触碰男主的掌心抽卡……

    都到了这一步，抽卡狂魔周翩开始暗戳戳地期待卡面。

    耿星河是个程序大佬的话，能来个他的智商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