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宋翡感觉到，自己的全部意志都在经受狂风暴雨的侵袭，伴随着咸苦的泥沙，灌进她身体的每个缝隙。
她在渐渐下沉，鼻腔内的空气被挤兑而出。
眼前模糊，昏黄的光晕如河流般在她眼前流过，随后，尖锐的碎片向她眼里逼近，在悬及眼球的那一刻停下。
无数镜子从这一部分中诞生，延展。
里面映照着宋翡身影，但并非孤立与单一的影像，那些镜片像电影般连贯，一帧帧放出，又在一瞬间不断变小，往外扩张。
这是宋翡第一次这样直视自己。
笑。
哭。
面无表情。
有很多，陌生到她都辨认不清。
这些都是自己吗。
她眨眼，那些镜片密密麻麻摆在一起，逐渐缩小，画面挤兑在一起，肉眼难以辨明。
宋翡闭上双眼，不愿再看，这时，全身的感官异常敏感，风就在她闭眼那一瞬，化为利剑，急速刮取她的表皮，像是要整整削去一块肉。
她的眼泪止不住落下。
为何要这样对待她，她没有任何过错。
却像西西弗斯推巨石那般，被惩罚一次次凌迟般的死亡。
你的意图是什么。
仅仅是想看我被折磨，失去一切生存欲望，行尸走肉地活下去吗。
凭什么。
她死死咬着下唇，与此同时，尖锐的镜片压在她表皮上，似是要压碎她全身筋骨。
宋翡痛到发怵，面色冷淡，睁开眼。
那镜子慢慢融合成一体，里面显现出宋翡的倒影。
此时她正看着自己。
这是她的脸，那个，快被她忘却的脸，骤然与宋翡的脸融合。
宋翡失神，眼前的脸越来越陌生起来。
这是她吗，是宋翡吗。
为什么她分不清区别。
她试探性伸手，覆在上面，倒影的手和她贴合。
镜子里的人也随着她莞尔一笑。
宋翡心里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镜子里的倒影由她决定，她被别人决定，这个别人再由别人决定，每一次循环的现世都包括自己所经历的前世，并隐隐为前世所注定。
前世的前世还是前世，莫比乌斯环就这么向前延伸，没有起点，没有终点。
哪里是开始。
哪里是结束。
宋翡冷笑一声，积蓄全部力气至拳头，狠狠挥出。
镜子在一瞬间破碎，那些被映照，被拉长的各种岁月化作各种碎片飞出，刺进宋翡的身体。
她身体里被灌进无数的力量，泥沙流逝，那些骇人的重量从她身上消失。
宋翡能感受到躯体也随之变轻，一点点浮到高空。
天空一片澄蓝，和她的内心一样平静无波。
突然，天空张开獠牙，卷起一阵风暴，宋翡也被这剧烈的力道刮入。
万物同归于寂。
……
这次宋翡是自己醒来的，外头晨光熹微，她垂下眸子，有些不解地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
六点。
她把手机摔出去，手机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但她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双手环住自己，颤抖地哭起来。
还尚痉挛的心脏。
对死亡的害怕，厌恶和厌倦。
秘密朋友的冷眼旁观与背离。
鼻腔内的硝烟味，肌肤的烫伤与灰扑扑的狼狈。
亲近之人消散的体温，衰弱的呼吸与耷拉而下的头。
这些回忆如潮水般涌入她脑海。
她喘不上气来，胸膛剧烈起伏，连忙从床上爬下来，脚底与柔软的地毯摩挲，她没有注意这些，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拉开掩住的窗帘。
微弱的阳光，金色海洋泛着波纹，朦胧地透过窗户。
宋翡愣神，手覆上玻璃，清晨的雾气与露珠微凉，在她手心里融化。
她想起那个下午，在簇拥的花围里，那个目似点漆的少年，一字一句说：
“纯粹地，自发地，去爱着生活。”
可是她厌倦了，厌倦这平淡的烦，厌倦这没有归期的死亡，阴湿的气息，哪怕她在阳光底下站着，也依旧觉得自己浑身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宋翡推开窗，外头湿润带着些独属于阳光燥意的空气灌进来。
宋翡眼角修长氤氲，睫毛在阳光下一点点颤抖，她平日面无表情，常常给人一种倨傲冷淡的疏离感。
所以，极少人能看破她的脆弱，不安与恐惧。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在猛烈地撞击胸膛。
那么。
她抬起头，看着遥远天际，只漏出边角的太阳。
为什么，重返的时间点变了。
她现在该做什么。
宋翡思索片刻，走回她的桌子前，坐下，非常熟练地打开带锁的抽屉。
还是密密麻麻的一堆器械。
宋翡没管这些，一个个丢掉地上。
直到整个抽屉都被掏空。
宋翡笑起来，起身打开她的衣柜，推开她下面堆如山高的衣服，拿出那个平板。
上面的红点没动。
她指尖微动，无意识在上面敲打起来，思绪飞得很远。
这一次循环，看起来格外不同。
似乎保留了上一次的一些东西。
为什么。
什么契机。
有哪里不同。
宋翡把平板塞回去，看向门口。
她步履轻缓。
……
宋间衡这次莫名醒得很早。
他仿佛做了个冗长的梦。
心有余悸又倍感真实的梦。
一个不能向任何人诉说的梦。
他久久缓不过神，直到——
敲门声清脆，唤回他的思绪。
“哥，我可以进来吗。”宋翡声音轻柔。
门吱呀作响，被拉开，宋翡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
头发微乱，眼皮懒洋洋耷着，衣服略有些褶皱，领口处的纽扣错着一个口扣住，漏出一个孤零零的口子。
宋翡一直盯着这口子看，没有注意到他懒散搭在门框上的手收回，在她眼前挥了挥。
她眨眨眼，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
宋间衡笑起来：“怎么了。”
宋翡下意识顺着他的声音往上看，视野突然拉长，聚焦在。
他的手上。
一如往常的健壮有力。
宋翡的心莫名突突地跳起来：“哥，你手套呢。”
他微怔，迟疑道：“什么手套。”
宋翡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宋间衡拉开门，漏出里面的一点装饰：“你有手套落我这了吗？”
宋翡定神，仔细看了他一眼，点头。
她跟着他走进去，走进这个她从未踏入过的房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翡绿色的墙壁。
宋翡有些气得牙痒痒：不是吧，那你还给我准备hello kitty的房间，是审美变异了吗。
但她面上依旧带着波澜不惊的笑，直到，她眼神扫过角落里那竖着的小提琴。
宋翡的心沉下去，调头就走。
宋间衡在一瞬间抓住她的臂膀，把她按在原处。
他缓缓开口：“你要去哪。”
“回去静……”宋翡突然把话吞回去，“哥，我没睡好。”
她掀起眼皮：“我想听你拉小提琴。”
宋间衡似是若有所思，在她肩上的手一点点松开，就在她松口气的时候，又用了力道。
宋翡都快要怀疑，自己每次死亡实则是重新穿越到不同的平行时空去了。
否则，宋间衡为什么这么奇怪。
她的疑虑没停留多久，宋间衡此时已经俯身拿起在角落里的小提琴，把它架在肩膀上。
他思考了一会，乐符才开始从他手里跳跃。
它飘在房间内，一会是优雅的绅士，一会是是纷飞的舞步，时而散出宁静的檀香。
宋翡不懂这些，单凭她贫瘠的艺术细胞，也能明显分辨出来，眼前人在艺术造诣这块，比她深。
两人的水平差距明显到就像人和狗的区分。
琴声渐渐迟缓下来，最后回归到安静。
宋翡鼓掌：“哥，你真厉害。”
“如果你不学小提琴，是小提琴的损失。”她语气高昂起来，又突然装作不经意间问起：
“对了。”
“哥。如果你有朝一日，放弃学习乐器。”
“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宋翡目光灼灼，期待他的回答。
宋间衡脸色苍白起来，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低头拂了拂小提琴上沾的灰尘。
“我不知道。”
他继续开口：“回去吧，小翡，你还要准备上学。”
宋翡：……为什么要提醒我。
谁死了那么多次还有心思准备上学！
此时她正喷喷不平叼着面包，嘴里嘟囔着，看了看手上根本不存在的表：“快上学了，我要走了。”
事实上，因为她嘴堵住，宋间衡只能听到她呜呜呜呜说了一大堆。
只能从她那诡异的声调中分辨出她抑扬顿挫的情感。
前面落下，后面上扬。
宋间衡：……这让我怎么猜。
宋翡火急火燎地走了。
莫名地，她的背影让他心跳落空了几拍。
他攥着餐具，一言不发。
良久，他转过头：“李叔。”
“现在开始，派人密切监视她在学校的活动。”
管家有些错愕：“您不能……”
他慢慢抬眼。
管家依旧摇头。
宋间衡冷笑，眸色黝黑：“你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吗。”
管家迟疑不定：“您……”
“你可以选择左右逢源。”
他似笑非笑，把刀狠狠插进餐碟上的肉里，拿起一旁的餐巾，一点点擦起手来。
“但是，你可要明白。”
“得罪我，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