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lipe的二楼之上，是从来不对外开放的。
都说，能拿到这里入场券的人，那才是这座城里顶顶真的朱门贵子。
但对柏郡亭来说，这里不过是他久戴面具后难得自由的一片小天地罢了。
然而，任何的自由，都是有时限的。
就连“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的Tulipe也终是到了它的赏味期限。
四月四日的零点一至，在山里街上称霸七年之久的Tulipe就将落下帷幕。而随之逝去的，是他与她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
Tulipe的名字，是她取的。
是阳光之下，唯一能证明她曾出现过在他生命之中的物件。
在明天以前。
几个小的正兴致勃勃地在刮分剩下的好酒，说不喝就可惜了。
老三给老二递去一支烟，接着兴趣盎然地讲起他接下来的“风投计划”。Tulipe之后，他正合计投资妻子白喻澜在这城中寻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方开家茶社，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兰亭趣社”。
而柏郡亭独自一人瘫坐在沙发上，手上一圈又一圈地晃着老三让他们帮忙尝尝的新茶，意兴阑珊。
“澜澜说，只卖茶水的话，未免有些单调，她就还想在店里头弄些吃的。二哥，这里属你会吃，帮忙想想呗。”
“雪菜春笋焖饭。”
柏郡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突然很想吃这个。
雪菜和笋子，原本都略带苦味，可偏偏二者相逢，鲜香生津。
雪菜的酸，更衬得春笋的甜。
她不善厨艺，偏就这道菜做得，无人能及。
后来，他也曾做给自己吃过，却总是差了些味道。
到底是差在哪儿了呢？
奇了怪了，他怎么想起这些来了。
大概是，又到季节了吧。
“哟，可算是愿意开你这金口了啊，”老二闻声过来，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掸了掸灰：“不过人弟妹那开的可是茶社，你上来给人弄一主食，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
就凭他是股东之一，仅仅是在菜单里加道菜，不过分吧？
“这条不过分，但你用一块牌匾，就拿走我这么多股份，是不是过分了？”老三跟过来，捂着心口做出痛苦状。
“兰亭趣社”，四个字，一个字，10%的股份。
他淡淡抿了口茶：“就说你要不要吧。”
哥几个都笑起来。
是他柏郡亭的风格。
“老三，咱老五那字，可是进得了展览馆的，你就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他那一手好字，若非家中缘故，定是能成为一名书法大家的。
连师父都连连摇头，说太可惜了。
是挺可惜的，自她走后，他更是再没有拿起过书房里的毛笔了。
老三来找他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斧神差地，给应下了。
“我和澜澜呢，打算开家新中式茶社，这不疫情几年，国风正火吗……你要不要考虑入伙？或者来给我们店题块匾，我就当你入伙了呗……不过这名字啊，我俩也还没有想好……”
区区一个草案，是入不了柏郡亭那个谨慎怪的眼的。老三也知道，所以自个儿也就是随口一问。
“好。”
他却应得爽快。
“什么？”
“没什么。”
只是隐隐觉得，她会很喜欢这样的店吧。
甚至，他好像已经看到了她摩挲双手的欢喜模样。
“我还没跟你要取名的股份呢。”
小六他们开了瓶酒，“嘭”的一声，拉回了柏郡亭的思绪。
“合着这名是老五取的啊，我说怎么听着和你没啥关系呢。”老二用手肘顶了下正装腔作势的老三。
“没想到啊，老五，你小子还存这心思呢！”
柏郡亭嫌弃地瞥了那两人一眼，将手中的空茶碗落到茶几上的陶瓷托盘上，又拿起一旁热着的茶壶，续了点。
“我存什么心思了？”
“得得得，你没心思，你心思都在种树上了，行了吧？”
热水注入茶碗，温度随之传导到底下的陶瓷托盘，竟显现出一些行书的字体模样。
“好玩吧，我精心挑的。托盘遇热，就会显字。这几个托盘合起来啊，刚好就是《兰亭序》。”
说着，老三干脆就用茶壶里的热水直接浇向那些剩下的托盘。
文字慢慢完全显现。
“情字何解怎落笔都不对
而我独缺你一生的了解”
他取“兰亭”，是取自王羲之的“兰亭”，结果这老三倒好，弄了个方文山的“兰亭”。
几人都围过来看。
柏郡亭却慢慢向沙发后背倒去。
弹指岁月，白衣苍狗。
若说这世间能有什么很难改变的东西，那大概就是人的本性了吧。
好比史老四那跟电喇叭似的嗓门儿。
“都说这女要俏，一身孝，还真是一点不错啊！你说是不是，小九？”
“四哥，一身孝的意思呢，是指一身白衣，可人穿的呢，是一身黑衣。”
吃了瘪的史老四没打算就此收手：“有什么差别，那人头上戴着的，可不就是孝呢嘛？诶，小九，你说林妹妹这趟回来，是来做什么的呢？”
林妹妹？
能让史老四这么喊的人，只那么一个。
那么，是她回来了吗？
而几乎是在这三个字出现的同一刻，屋内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安静了下来。
“这我哪知道，”周知时猛然想到了点什么，急忙补充道：“诶，四哥，你可别把今天这事儿在五哥跟前儿给抖落出来了啊。”
这下，他更加确定了。
梁老三悄摸用鞋尖顶了顶此时站在离门口最近的陆小六。
“怎么可能！我就是在想啊，她刚说是来中转的，你信吗？”
周知时没搭腔。
史青山继续絮叨：“她不是平城人吗？这平城离海城那么近，她怎么不去海城中转呢，那儿的国际航线可恢复得比咱这儿多，你说是吧？可是，她又怎么会……”
“四哥！”小六开门就是一声喊，吓得史青山和周知时都拍起了胸脯。
“干什么啊，小六，想吓死谁啊。”
“你俩怎么回来了，不是该飞了吗，怎么又折回来了，怕我们不好好给你收摊啊，小九？”怕老四又说些不该说的，老二赶紧抢来话语权，然后抛给周知时。
“别提了，有……”
周知时的话未完，就被史青山抢了去：“有雷暴，飞不了，你当我们想啊！快饿死我了，诶，你们都围在那里，是有什么好吃的呢？”
史青山朝众人走去，嘴里依旧不带停的：“诶，二哥，你猜我们刚才在机场遇见谁了？保准你们几个全都猜不到！”
他自信满满，却忽视了全场人的面露难色。
“遇见谁了？”
下一秒，他差点给自个儿绊一跤。
“老五，你在呢啊。咳咳咳，不说集团有事儿，来不了了吗？看样子还挺顺利，嚯？”他扯出一张笑脸，想要从茶几上拿些什么缓解一下，却看着那满桌的空托盘，无从下手。
原本柏郡亭今晚是不来的，但想到这是自己与她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系，他还是来了。
来的时候，第一茬已经结束，史青山和周知时已经去赶飞机了，没打上照面。
“遇见谁了？”他又问了一遍。
“没谁，就我以前一妹妹。”
“哪个妹妹？”
“就，就，就玩飞盘认识一网红，英文名叫Linda。”
Linda，这么过时的英文名，亏他扯得出来。
柏郡亭的眸子一转，刺向更远处的周知时：“老四记性不好，你来说，遇见谁了？”
“我……”周知时愣在原地，眼神躲闪。
“都不说是吧，那好……”柏郡亭起身，收起茶几上的车钥匙，就要往外走，被老二和老三一左一右给拦下了。
“好了！我说！”
“老四！” “四哥！”
有些事，本就不是藏着掖着，就能搪塞过去的。
不是什么Linda妹妹，是林尽染，那个林妹妹。
史青山和盘托出。
“也没聊几句，她就说是来中转的……就是，她家里好像出什么事了，头上别了朵白花。”
发髻缟素，是重丧。
但柏郡亭前不久才确认过，她平城的家人们都安好。
可是这么重的丧，如果不是为她的父母，那就是……
“不可能吧……” “没准是香奶奶的山茶花呢？外国人又不讲究这些……”
“也不是不可能，她确实结婚了。”
梁老三的这一句和炸弹无异。
她朋友圈发过，你们都没看到吗，他反问。
众人纷纷掏出手机去看，惟独柏郡亭只是捏紧了些手里的车钥匙。
他已经没有她的微信了，四年前，是他在自己母亲的催促下，亲手删掉了他们之间的所有过往。而且即便当年他没有删，她也未必不会把他给删了。
或许，是双删呢？
“真的诶。”大家陆续都翻到了那条朋友圈。
林尽染的朋友圈没有对任何人设限。
他想起了她曾说的：“我一直都坦坦荡荡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心里有些发苦。
他夺过老四的手机，看到了那条朋友圈。
照片里，新娘抬头望着新郎，眉眼弯弯。
他有些嫉妒，发了狂的嫉妒。
从前，她也喜欢这样望着他。
她还说，他是她的光。
可是，现在……
“澜澜先看到的，之所以没说，是因为觉得你们两个人都开始了各自的新生活，这样很好……”
林尽染发布这条朋友圈的时间，是三年前的五月。
也就是在他们分开仅仅九个多月后，她就嫁给了别人。
潜意识里开始生气，可当目光落向自己左手无名指的时候，他只好自嘲地笑了笑。
他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她呢？
他只比她更早。
火机的声音接连响起，白烟飘来，模糊掉他眼前的一切。
如果不是值班经理上来送吃的，这一片烟雾中的沉默不知到何时才能结束。
对讲机里传来急切的呼声：“经理，经理，底下闹起来了，您快下来。”
“抱歉，我这就下去看看。”值班经理躬身离开。
“怎么回事，最后一晚了，还不给老子消停。”周知时有些不耐烦地去打开屋里的那块大监控屏。
而屏幕亮起的那一刻，是除了柏郡亭以外，所有人都希望能马上跳闸的程度。
“11号，放大。”周知时没来得及摁下开关，就先收到了柏郡亭的指令。
这套设备，当初是按照电视台演播厅监控设备的规格来的。
清晰度，非比寻常。
就连她咬着嘴唇那倔强的模样，他都看得清。
她那一脚直中命门，干净利落，他竟觉得有一丝安慰。
没白教她。
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就结束。
“是黄家那赖子，我下去看看。”周知时疾步朝外走去。
“那我也去。”其他几个也跟了上去。
他脚上的皮鞋鞋尖早已变了方向，但一直被一旁的老三给抵着：“他们去就行，你别去了，我陪你在这儿。”
老三抓着他的手臂，然后给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回来！”他喊道。
怎么了？
“把烟掐了。”
什么？
“把烟掐了。”
她不喜欢烟的味道。
“都过来掐了掐了。”老三拿起烟灰缸，朝他们伸去。
众人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柏郡亭不是这帮兄弟中年龄最大的，却是他们之中真正的主心骨。
他被梁啸渊摁回到沙发上，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那11号机位。
监控里，她用自己的左手去轻抚那个醉酒女孩的脑袋，而那枚无名指上的戒指所折射过来的光，就这么刺向他，扎眼的很。
林尽染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颗小小的痣，传言说，左手长痣的人，这辈子会遇到一个很爱很爱她的人。
而她的右手手指上也有一颗痣，说是这辈子也会遇到一个她很爱很爱的人。
那么送她戒指的那个男人，是哪一种呢？
他疯狂好奇，而这种嫉妒的好奇，也搅得他的胃里翻江倒海。
“三哥，”他突然用有些乞怜的语气道：“就让我下去看看吧，我保证，绝不会出面。”
他还是见到了她。
在十米开外的人群里。
梁啸渊怕他冲动，一直摁着他，寸步不离。
她穿了一双黑色的切尔西靴，着一身黑色的呢子大衣，衣服的剪裁版型是西式的，领口却是一颗精致的中式盘扣。
很适合她，也很符合她。
从前，她就喜欢穿些复古的衣服，旗袍与汉服，都是她的心头好。
他觉得那样的她别具风情，目如水杏，眉似柳叶，小小的一张鹅蛋脸儿，这样的中式美人儿就该穿那些衣服。
可老大他们却说她那是别有用心，这么小众的衣服，她从哪儿弄得来这么多的。
难怪小九会说，他和老四从休息室旁的扶梯下来时，一眼就认出了她。
而也就像老四先前说的那样，她清瘦了不少，褪去稚嫩的脸上，有了更成熟的优雅与风韵。
长发被用一根银簪挽起，没什么碎发，简单清爽。
而被盘起的发髻那儿，确实别了一朵白绢花。
不是什么CHANEL的白山茶，就只是一朵白绢花。那一抹白，在乌发黑衣的衬托下，显得愈发显眼，白到刺眼。
他的心有点痛，却也觉得这是它四年来跳得最鲜活的一次。
她只是简单又疏离地道了谢，没说几句话，就要走，显然是不想再和他们发生什么交集。
他突然想，如果自己出现了，她还会这样吗？
“就这一个包吧，没落东西吧？”她问那个女孩。
她总是这么细心，心细到从他家离开的时候，硬是连一点与她相关的东西，都没有落下。
他兀自苦笑。
“三哥，你也过去吧。”
啊？
“不打个招呼吗？”
哦。
“那你……”
他保证自己不会乱来，否则这辈子他再也见不到她。
多毒的誓啊，老三便也就放心地去了。
“桑先生好。”
呵，她在乱叫些什么？她明明知道，老三姓梁，不姓桑，桑姓不过是他游走江湖时的一个代称。
可她偏就叫了代称，试图把自己拉回到一个陌生人的身份。
她崴脚的时候，他是真的没控制住自己，迈出了一步。
可想到那个毒誓，他又忍住了。
她又在说些什么？
无关风月？
哼。
没关系。
他会题序，等她回。
她带着那个女孩走了。
他没有追出去。
老三来接他，老大也看见了他，一脸错愕。
“我没有要出去。”他笑得很难看，然后默默地回到了二楼的小天地。
关了灯，他站在临街的那扇落地窗前，拉开窗帘，看那两个人，踉踉跄跄的，慢慢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我叫了个人跟过去了，放心吧。”梁啸渊说。
“她没回头，”他转过身来，没有了往日的沉稳镇定，眼底泛出颓然：“三哥，她都没回头。”
苦笑一声，自己走回了包间。
侍应生回来了，说那两人是开着辆跑车走的。
“看来她过挺好啊。”老大脱口而出一句，被老三拍了一下肩膀。
大雨如期而至。
哗啦啦的，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零点的钟声一至，Tulipe的热闹戛然而止。客人们都有些意犹未尽，值班经理上来问要不要再延迟一会儿，毕竟往常的这个点儿，大家伙儿也都还嗨着呢。
“不行，说零点就是零点，刻不容缓！”
柏郡亭知道，老大的这句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他又站到那扇落地窗前来。
雨水浇过的柏油路面，倒映出那朵流光溢彩的郁金香。
想起昔日，他带着她站在街对面，看Tulipe的郁金香灯牌被点亮。
名字是她取的，Logo是他设计的。
开始时的轰轰烈烈，都还历历在目。
只是忽然之间，就灭了。
“轰！”
北城响起了今年的第一声春雷。
“老五，你干什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