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回到宣德殿,南宫月紧握的手才慢慢松开,脱下冠冕,颓然坐下,满身疲惫。

    跟着进来的侍中们,有担忧,有兴奋,先前大殿中窃窃私语的嘲讽,都憋着气,最后看陛下治高思源又很解气,高思源就是其中说陛下尤喜貌美郎君那位。

    “陛下,像高思源之流,就应该治他们一个大不敬之罪,派他去北疆,真是便宜他了。”一个气愤地说。

    另一个反驳道:“此言差矣,与其治高思源的罪,不如派他去北疆,他是南方人,最怕冷,就让他亲自去北地看看我军将士,是怎么不惧严寒守护我大雍疆土的,让他亲自感受一下没有粮草的滋味,这不比治他的罪来得痛快?”

    “还是陛下英明……”

    南宫月挥了挥手,让他们都下去,又吩咐齐公公,今日无论是谁求见,一律不见。

    她刚刚在朝堂上信誓旦旦说信任摄政王,其实内心也忐忑不安。可两年前交出虎符的是她,如今骑虎难下的也是她。

    唯有孤注一掷,赌摄政王还顾惜他们年少相依的那一点情分。

    犹记得父皇驾崩那夜,前朝后宫血流成河,丹樨上的血渍,宫人更是花了十日才清洗干净。

    那夜,赵宴礼浑身是血,提着滴血的长剑,像是阴间地狱来的夜魔,拉着浑身僵硬的她,踏过横七竖八的尸体,将她推到太极殿的龙椅上,然后率领满朝文武,行三叩九拜大礼。

    “恭贺陛下登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大雍万年万年万万年。”

    那一年,她十岁,而他也只有十七岁而已。

    他辅佐她度过了最艰难的两年,平定了内乱,将各路藩王压制得不敢反抗;又花了两年时间,推行了昭和新政,朝局总算安稳了下来。如果这两年能顺利攻下北越,大雍将再无外患。

    父皇曾暗中授意她,赵宴礼有辅宰之才,如不能为大雍所用,可杀之!

    又说,赵宴礼重情,如非万不得已,不可逼反。

    尽管诸多流言,说他拥兵自重,说他司马昭之心,南宫月却从来不信他会谋反。

    四年的朝夕相处,他悉心教导她处理朝政,待她如子侄般关怀备至,不似作伪。

    赵宴礼六岁被父皇带进皇宫,亲自教导长大,父皇对他亦兄亦父,委以重任,甚至将他最爱的公主都交到了他手里,他敢背信弃义谋朝篡位,被天下人耻笑,戳脊梁骨吗?

    南宫月闭了闭眼,不愿再想。

    楚瑀这时走进来,就看到南宫月斜倚在暖榻上,阳光柔和地打在她龙袍上,金丝绣线熠熠生辉,形成一层光晕,像羽化成仙的神女,高贵不可亵渎。

    南宫月听到脚步声,抬眸看到身着青色朝服,眉眼温润,气度儒雅的楚瑀,立刻正襟危坐起来,

    “可查到了什么?”

    楚瑀收起别样的心思,行了一礼,恭敬道:“回陛下,臣去兵部查了最近一个月的奏报,并未发现端倪,又去了一趟三司各衙,也没发现大军调动的消息。”

    难道摄政王真的只是失踪?埋在雪山了?

    如果他就此埋骨雪山,那北疆会不会乱?北越会不会趁机反攻?

    南宫月一时心乱如麻,她怕赵宴礼真命丧北疆,又怕他挥军南下……

    楚瑀斟酌道:“听说安南王太妃,近日病重。”

    安南王太妃?赵宴礼的祖母,楚瑀这是提醒她,可以探一探安南王府?

    ……

    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出了宫门。

    南宫月一袭红裙,脸覆面纱,坐在马上,撩起车帘一角,偷偷往外看。

    她已经两年没出过宫了,上次出宫,还是赵宴礼悄悄带她溜出宫的。

    自昨夜做了那样一个梦,赵宴礼的影子好似无孔不入,随处都能想到他。

    马车停在安南王府门口,还未下车,就看到一顶绛色小娇自王府角门抬入,身后跟了好些个丫鬟仆妇。

    赵宴礼今年二十有三,至今未娶,也很少住在这座王府里,刚刚那顶小娇,是何许人也,南宫月并未多留意。

    这时,一少年骑着褐色骏马飞奔而来,一袭黑色刺绣长袍,头发被墨玉束着,五官清俊,气度儒雅,竟有几分摄政王的影子,却少了一分凌厉,多了几分温润。

    少年此刻面带焦色,看车架停在一旁,立刻翻身下马,刚要开口,忽看一红衣覆纱的女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立时被那双潋滟的眸子吸引了过去。

    这双眼睛勾魂摄魄,眼尾上挑,美艳中带着凌厉,让人无端生出一丝惧意,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好生熟悉,好似哪里见过?

    未等他反应过来,安南王府的侍从呼啦啦奔出,一雍容华贵的妇人,急忙朝南宫月行礼,“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

    却被南宫月打断,“寡人微服出巡,赵夫人切莫声张。”

    赵夫人是京畿都尉赵奢之妻,赵宴礼的伯母。

    安南王太妃嫡出三子一女,大儿子赵奢,二儿子赵乾,小女儿赵玉。

    赵乾,也就是赵宴礼的父亲,是先皇的玩伴,征战西戎时战死。

    小女儿赵玉,嫁给了晋国公世子。

    赵夫人急忙应下,转头就看到一脸惊愕的少年,喜道:“风儿何时回京的?”

    慕凌风回过神来,急忙朝南宫月胡乱行了一礼,脸色忽然涨红,好一会才找回声音:“回舅母,凌风昨日刚到京都,听闻外祖母病重,和舍妹特来探望。”

    南宫月看了他一眼,原来是韩国公的长孙慕凌风,曾是她少时的伴读,后来去了涿州老家,已经两年未见了。

    他和赵宴礼本就是表兄弟的关系,难怪有几分他的影子。

    慕凌风木然地跟着众人朝王府太妃的居所走去,望着前面那个红衣美人,想到两年前他去辞行,那双潋滟的眸子闪着水润的光,难过地说:“连凌哥哥也要离寡人而去了……”

    没想到,再相见,居然是这番光景,这么猝不及防。

    ……

    老太妃年事已高,常年卧床,已经不大认人,时常张冠李戴。此刻握着南宫月的手,口中喃喃道:“你是宴儿新妇吧?甚好,甚好,终于有人疼他了。”

    赵夫人慌得急忙在太妃耳边纠正她,“太妃,这是陛下,来看您老来了。”

    一边觑着南宫月,讪讪道:“陛下勿怪,太妃记挂王爷,臣妇为安她老人家的心,前日里说王爷已经娶亲,她这才错认。”

    南宫月岂会怪罪,她拍了拍老太妃的手道:“姑祖母,还记得月儿吗?我小时候您还抱过我呢?”

    安南王太妃是她们南宫家出了服的宗亲郡主,论辈分是南宫月的姑祖母。如果按照这个排辈,赵宴礼就成了她的表哥,而不是劳什子的小叔。

    自赵宴礼袭了王爵,又成了摄政王,南宫月就改口喊他王叔了,其实她才不想喊他王叔呢,感觉生生比自己大上一辈,行事上多了一层掣肘。

    “月儿?你是小月儿?都这么大了啊?你父皇当初答应过老身,要将你许给我赵家的,你和宴礼已经成婚了?赵妈妈,快,快拿我的玉佩来,给宴儿新妇。”

    此话一出,赵夫人的小儿子赵勋礼,走到门口的脚步一下顿住,而身旁的慕凌风也跟着僵住,两人立在廊下,听着王太妃认孙媳妇的话,没敢再迈进去。

    与此同时,哗啦一声,隔壁稍间好似有杯碟打碎的声音。齐公公耳尖,往稍间望了好几眼,低头沉思一瞬,心里仔细数了一下带了多少暗卫,遂没有吭声。

    老太妃越说越激动,脸上泛着红光,连皱纹都舒展开了,拿着玉佩就往南宫月手里塞。

    南宫月拿着玉佩哭笑不得。

    这时,一个身姿娉婷,容貌甚是貌美的女郎开口道:“外祖母,晴儿也来看您了。”

    “她是宴儿新妇,你是勋儿新妇吗?”老太妃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那女郎。

    女郎的脸顿时一片红晕,求助地望向赵夫人。

    “太妃,这是晋国公府三小姐,您的外孙女晴儿啊,刚刚回到京都,就来看您来了,姑奶奶还在路上,过几天也就到了。”赵夫人忙解释道。

    南宫月抬眸看了一眼,她就是慕晴啊,慕凌风双胞胎妹妹。

    “哦,”太妃似明白过来,“那你又是谁?”

    得,又犯病了。

    ……

    从安南王府出来,南宫月如释重负,赵家并不知道赵宴礼失踪之事,老太妃的病也没有那般严重,为什么传出病重的消息来?

    齐公公在马车旁小声说道:“奴婢刚刚在王府,听到隔壁有惊动,似乎藏了什么人,却未见他们有其他举动。”

    藏了人?想必是她忽然到访,其他人避去了稍间吧,南宫月没放在心上。

    天色渐暗,正华街两旁次第挂起了灯笼,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派兴盛之象。

    南宫月看着窗外亮如游龙的长街,一时恍惚了起来。

    她记得那年出宫,赵宴礼带她逛遍了正华街,买了很多玩物和小食,荷包里塞满了点心,嘴里还含着糖葫芦,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也是她父皇去世后,真正走出来的一天。

    命人停车,不顾齐公公的反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寻到曾经放河灯的若水河畔。

    当年在这里,她为父亲放过一盏河灯,那时身旁是赵宴礼,如今他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若水河畔多的是三三两两放河灯、放天灯的人,寄托哀思,祈福祝祷。大雍民风开放,更有小郎君和小娘子在此地游玩。

    南宫月覆着面纱,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汀兰拿过一盏天灯,南宫月拿起笔,思量再三写下了平安吉祥四个大字,看着缓缓上升的天灯,淡淡出神。

    希望你平安,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忽感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她回身,人群中似乎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待要细看,突然又没了踪迹。

    南宫月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夜空中的天灯,这才恍恍惚惚往回走。

    刚上马车,掀开帘子,察觉车内一道清浅的呼吸声,说时迟那时快,南宫月立刻从袖中抽出匕首,反身刺向帘后之人。

    那人身影一闪,却未躲过,闷哼一声,匕首划破衣服刺进皮.肉。

    “般般,是我。”

    一道嘶哑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般般是南宫月的小名,取自般般入画之意,非亲近之人不得知。

    南宫月怔怔回身,面纱落地,四目相对,惊道:“小……小王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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