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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将尽(1)

    月华如水,蛐蛐儿的聒噪声顺着风挤入耳道。许清欢注意到盛长安被刀割破的袖口,他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摆摆手道:“破个口子罢了。”

    他们两人挨得近,但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盛长安用清水洗涤过手后,才为许清欢拂去肩上的残败落叶。

    两人相继无言,打更人为他们指了路。被笼罩在一片沉寂中的径山寺,借着月光看起来是那么的祥和。许清欢的鸾凤带上系着一根孔雀翎羽,清冷的容颜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远远望去好似薄雾缭绕在脸庞。

    夜深露重,径山寺的大门紧闭着。盛长安轻盈地跃至墙头稳稳落下,良久不见许清欢的影子,遂问:“难不成还要我抬着你上来?”

    在墙另一边的许清欢应声道:“好。”

    盛长安无奈又翻回来,许清欢也没有什么避讳的,直接张开双臂等他抱着自己翻墙。

    反倒是盛长安,看着她张开双臂朝自己走来顿感无措。“啧.....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你究竟听到了哪里去?”

    话虽如此,但盛长安还是上前一步将许清欢捞到怀中打横抱起。许清欢本能地搂住他脖颈,见他轻松越过墙以后问道:“这些,又是谁教你的?”

    盛长安唇角扬出凉薄的弧度,“又想来打探什么?”

    被戳破心思的许清欢也不觉窘迫,反笑道:“以前也不见你这般不喜我调查你。”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将许清欢放下以后盛长安摸着黑走向大堂,许清欢跟在他身后时不时会被一些小石子绊一下。然而盛长安却丝毫没有这样的困扰,想来.....他对径山寺的所有布局了如指掌,不像是只来过几次的样子。

    盛长安轻车熟路地从门侧的草丛里寻出一把铜钥匙,锁孔扭转,推门而入。

    “干爹!”

    正忙着批红的朱贺闻声抬首,见盛长安匆匆跑来虽是面无表情,眼里却是带笑的。他温声训斥道:“没规矩!这要是在陛下面前,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

    年仅十四的少年还稚气未脱,连发都不好好绑便朝朱贺跑来。如雪的长发似瀑垂在腰侧,一双狐狸眼呈着骄傲。

    “干爹,今日我得了陛下的赏赐,我也用不了这上好的羊脂玉,倒不如给干爹您。”

    盛长安还套着不合身的绯红蟒袍,似是要炫耀般围着朱贺转了一圈。笑时露出两截虎牙,远比往后那副不变的笑颜要温暖的多。

    朱贺头戴紫金乌纱帽,一边用朱笔在奏折上批阅圈点,一边抬手将盛长安递过来的羊脂玉推了回去,正所谓是两手不误。

    “这东西库房里随便挑都是,咱家用不上。圣上给你的赏赐,你便好生收着。这几日咱家叫你学的诗,可有背熟?”

    一听朱贺提起诗,盛长安便面露窘色佯装没听见,默不作声。

    朱贺被他给气笑,抬腕就在盛长安的脸上画了一个圈。“今日若是背不完,你可别再想吃那芙蓉蟹。”

    盛长安见状赶忙缴械投降,快步坐在朱漆雕花椅上有模有样地捧着书。朱贺嘴上还念叨着他,实则早就已经吩咐了厨子去做芙蓉蟹。

    前两年在宫外捡着盛长安的时候,朱贺一直觉得他活不过一月,岂料盛长安命硬得很,撑过了高烧和净身。

    此后,他身边就有了第一个叫他干爹的人。

    “去把手洗净了,以免又出个什么毛病。”朱贺边笑边对盛长安说道。

    朱贺对盛长安抱有很大的期望,他天资聪颖,阅书过目不忘。又是个机敏懂得看眼色的,只要自己还在一日,便能庇护他直至弱冠。

    朱贺与军营里的颜太尉关系密切,自从发觉盛长安骨骼惊奇后,便时不时带他出宫,让他跟着自己行医,跟着颜太尉习武。

    他虽是冷面,但心肠却比旁人热的多。那时的司礼监也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只手遮天,朱贺便是安分守己,还会帮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医治。

    然而好梦不常有,好景不长留。何若愚当时身居内阁,上书弹劾司礼监滥用职权谋私。

    先是将泄洪致使大批良田被毁,百姓流离失所的罪名安在朱贺部下的头上,又将被侵占的三十亩田归到朱贺名下。

    就在盛长安为朱贺奔波劳碌,想要证明他清白时,两个锦衣卫突然将在宫外的他抓捕进北镇抚司。受尽酷刑也未能叫他吐出一星半点朱贺的不好,直到盛长安奄奄一息被带到乾清宫。

    朱贺将所有的罪名都推给了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盛长安的眼睛在听到朱贺与自己撇清关系的那一刻猛然睁大,他忽而就像发了疯的野兽拼命地挣扎着,眼里的恨意如刀刺向朱贺。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一通乱板几乎要将盛长安的魂打散一半,在寒冬腊月里,他身下流出的血将那一小块雪地染得殷红夺目。在万俟玉部倍受欺辱,不得不以质子身份来到南梁。在恭亲王府人人可欺,活得不如一只狗。本以为得了上天的恩赐,遇见朱贺。

    殊不知,他才是彻底将自己推入囚笼之人。

    自此,朱贺被遣出宫宛若人间蒸发。而盛长安也从未放弃过寻找他,嘴上常说着若是找到了朱贺,有百种方法叫他生不如死。

    可每一年前往径山寺,都是无果而归。

    漆黑中,镀金的大佛盘腿而坐,身畔的观音慈祥温润。风声聒噪,佛龛上的一盏莲花灯被盛长安点燃。微弱的光芒让许清欢勉强能看清盛长安的容颜,他耷拉着嘴角,黯然神伤。

    “所以,究竟是你的暗卫寻到了朱贺的踪迹,还是你只为寻一个来此处的理由?”

    许清欢心里已经猜到了个大概,当年朱贺究竟是否真的是要用盛长安来挡刀,她持以否定。私吞田产的罪行足以让盛长安挫骨扬灰,怎么可能只打他几十板子就轻描淡写地带过。

    “你的问题太多了,许清欢。”盛长安的语气淡淡的,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许清欢从未见过盛长安拜神的模样,她记得他曾对她信仰佛陀而嗤之以鼻。而如今,盛长安却露出从未有过的虔诚,屈膝跪在蒲团上,问她:“我从不信神,也从未拜过神。你们都说心诚则灵,不过在我看来,佛祖应该是不会去听我的愿望了。”

    许清欢听他自嘲的呢喃,心里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怜悯:“既然知道佛祖不会去听你的愿望,还跪在这里做甚?你的死士不是说,朱贺就在径山寺里吗?”

    盛长安望着巨大的佛像良久不吱声,望眼欲穿,也看不透神像慈悲面下的心。

    佛陀怎会聆听邪魔的愿望。

    “是啊,他就在这里。可是.....”

    一刹那,流转的月光就像一层薄纱笼罩在径山寺上。在那盏莲花灯的照映下,他瘦削的下颚被阴影所勾勒,许清欢难以移开视线,她不确定她是否花了眼,否则怎会看见盛长安泪流满面。

    “我找不到他了。”

    盛长安连落泪都是无声的,他的语气与以往没什么两样,平平淡淡毫无波澜。甚至没有抽噎,或者是吸气。仿佛此时此刻泪水夺眶而出的人,不是他一样。

    南梁一年春

    朱贺替许铮揽下了这私吞田产的罪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许铮从农民手里夺走的这三十亩田地,造成了一个村落的人吃人。诸侯蠢蠢欲动,煽风点火企图制造□□。唯有推出一个替死鬼处以极刑,才得以平民愤。

    何若愚本就与朱贺不相对付,又奉许铮命令,弹劾上书。偏偏盛长安为朱贺奔走,竟在短暂时间寻到了为朱贺脱罪的证据。许铮怒上心头欲处死盛长安,最终朱贺以全部身家和甘愿削弱司礼监权力为代价,与何若愚许铮达成了交易,留下盛长安一命。

    而他也在那一天偷溜出宫,为盛长安铺好以后的路,最终被锦衣卫刺死在径山寺最偏僻冷清的厢房里。

    上一世盛长安苦寻无果,却在这一世,在许铮服用丹药的梦呓里听到了有关当年之事的只言片语。

    他每每来到径山寺又不做寻找离去,只是为了留给自己一层浅淡的希望。或许朱贺还活着,只是他在他来找他时,逃走了。待他走后,他又会回到径山寺,秉持最危险之地为最安全之地。只要盛长安找不到朱贺,那他就还有活着的可能。

    然而今日,死士前来报告,在那间最破旧的厢房里,找到了朱贺的绝笔信。

    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被击碎,支撑盛长安寻找朱贺的恨意也在得知此事时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懊悔后怕,和痛彻心扉。

    盛长安不知在蒲团上跪了多久,他通红的眼眶再一次积满沉甸甸的泪,可最终只是仰起头,来抑制泪珠落下。

    “许清欢,恨远比爱要更深刻,纯粹。”他嗓音暗哑,无望地摇摇头。

    许清欢抿着唇,眼前人此时就像一个空洞的人偶,他终于卸下了那些让她生厌的假笑,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怅惘。

    她轻声说道:“盛长安,承认爱,远比放下恨要难。”

    推开那扇尘封的木门,年久失修致使脚踩在木板上时发出刺耳瘆人的嘎吱声响。盛长安提着油灯,橘黄的暖光将这间禅房照亮。

    在木头都已经腐烂的抽屉暗格里,盛长安弹去指尖沾染的灰尘,将那张泛黄折叠的信纸展开。

    这是一封字迹潦草的信,甚至连见字如晤都没有。

    信上的第一行字是:万俟玉檀,当你看见这封信时,我的尸身或许都已经被虫蛀空。

    我此生跌宕起伏,福祸相依。我亲手种下苦果,最终作茧自缚。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官场权谋更是防不胜防。

    我曾为你起名为盛长安,是期盼着盛世长安。我虽是一介残缺的阉人,但亦知善恶,明是非。

    从这开始,朱贺的笔迹便越发的凌乱,每一个字都挤在一起,叫人难以辨认。

    我知你半生艰苦,也知你并非至纯至善。你背着我向陛下献药,拉拢权贵,攻于心计。子不教,父之过。自古权宦难得善终,我非先例,却是警醒。

    我已经在宫外帮你打点好了一切,过几日会有人将你带出宫,偏安一隅也好过在那虎狼之地勾心斗角,艰难求生。

    游鹤虽逝,玉檀依旧。

    在往后,朱贺的字迹便无法再辨认出来。信被封存在暗格里太久太久才被发现,而今他已经一条路走到黑,再无回头的可能。

    盛长安紧咬着下唇才勉强能不恸哭出声,他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般颤抖着,等待父亲的教训。可是,他的生父不要他。他的养父,早已长眠于黄泉之下。

    在一片泪眼朦胧中,盛长安的眼神却越发的狠戾。他要颠覆南梁,要让南梁的根被毒虫啃噬。唯有屠戮整个皇族,方才解他心头之恨。

    他本就是活在阴沟里的邪魔,憎恨众生,欲斩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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