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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匪石(6)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江春来的指尖轻轻划过花瓣,拂去一滴水珠。她眼尾的红妆远远遥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哭红了眼眶。

    迟澄一身玄色对襟袍,一阵风过将他额前的碎发扬起。“郡主可是有思慕之人?”迟澄随意地扯出一个话题,目光却随着飞走的鸟儿远去。

    江春来轻轻“嗯”了一声,呢喃道:“有,不过也不会再有了。迟将军一战成名,又是貌比潘安,只怕整个谪阳,没有多少女子不愿嫁给您。”

    迟澄眼波深邃,滚嗓溢音:“郡主谬赞了,迟某不过一介粗野武夫罢了。”

    江春来微抬眼帘,“那,迟将军可有心悦之人?”

    她本以为迟澄会回避这个问题,不料他却大方地承认:“自然是有的,只不过,迟某终了一生,也难博她真心笑颜。”

    江春来疑惑道:“为何?”

    人压抑的久了,就会变得隐忍克制。从出生在迟府的那刻起,他就注定一生不得做自己。加之那些错综复杂的前世记忆,明明该是个鲜衣怒马少年郎,却活的像八十岁老翁般沧桑无望。

    “若要说实话,其实我也不知。”迟澄微不可查地轻叹,仰首见苍穹飞鸟之自在。他眼睑下有着一圈淡淡的乌青,薄唇紧抿都快成一条线。“人总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我有想要实现的抱负,而我所心悦之人,却生来便是要与我对立。”

    江春来扯着唇轻笑一声道:“果然是伤春悲秋啊。”

    半个时辰过去后,对弈投壶的人们好生热闹,江春来抬扇掩面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婢女秋水正拿着茶盘,被江春来唤过去以后俯耳,一闪而过的惊慌被拥挤的人群遮挡。

    秋水匆匆离开后,江春来看着娇艳的桃花,浅浅地勾起唇畔。

    她认真地估算好时间后,寻了个得当的理由悄然离开趋炎附势的人群,朝后院最偏僻的厢房走去。

    江春来每走一步心就又悬了几分,这事儿若是让爹爹知道了,指定是要打死她。手里的丝帕被攥得发皱,汗珠顺着额角淌落在颈侧。江春来咬咬牙,才走到门口,果不其然听见里面的闷响。

    江春来将手搭在门闩上,牙齿都在打颤。该不该拉开门.....迟澄以后是一定会成为江家政敌的,江春来毕竟常常跟在魏秋衡身边,官场权谋的肮脏她并非一无所知。再然后,迟澄对魏秋衡下死手,便是想要削弱东厂势力。他看似是博得皇帝欢心,实则是去学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

    江春来心一横,将门闩拉开,素掌覆在门上轻轻一推。才只是略微抬颌,就已经对上了那双野兽般猩红的双眸。

    迟澄在喝下那杯茶后不久便觉得浑身不适,脸颊泛起一点薄红,身子滚烫得都能煎蛋。恍然间只记得自己的小厮搀扶着自己,由一个侍女领去了厢房。

    他身子一震险些跌坐在地,拼命克制着体内翻涌的邪火,一字一句咬牙道:“江郡主,迟某身体不适,还望您作回避。”

    不得不说,迟澄生的是极好,只一眼便足以叫人魂牵梦绕。然而江春来却只扫了他一眼,便故作担忧地走进屋里。

    她那双柔荑轻轻覆在迟澄的肩膀上,水眸潋滟,娇艳欲滴的檀唇更是让人想要一亲芳泽。“迟将军?您这是怎么——”

    “啊!”

    迟澄拽过江春来的手腕将她反压在榻上,意识就快要濒临涣散。就在他俯下身去时,那张娇靥忽而变做许清欢清冷的容颜,还有萦绕在耳畔的两句话。

    “你可愿以你的性命起誓,永远效忠我。”

    “澄只此一生,不负大齐,不负百姓,唯负一人。”

    宫门将要下钥之际,那辆黄金马车递了令牌。马夫扬起鞭子,缓缓驶出宫门。

    盛长安手持书卷研读,许清欢则是继续捧着那本“诗集”学习。以盛长安的话来说,便是她在学习一种颇为新颖的诗。

    “所以,你又得到朱贺的消息了?”许清欢眼都没抬一下,专心致志地品读着书中的黄金屋。

    盛长安沉吟片刻颔首,许清欢又道:“又是径山寺?你去了那么多次,找出他了吗?”

    “不曾。”

    他今晚的情绪很不对劲,许清欢能感觉的出来。好像自出狱后,盛长安便一直是这样的疲态。月明星稀,银光流泻。马蹄声踏破了一地的清辉,斑驳的竹影若隐若现。

    “那如果这次去了还是没寻到他呢?”许清欢问出心里的疑惑,盛长安究竟是想要找到朱贺,还是不想要找出他。

    盛长安闻言放下手中的书卷,嗤笑道:“接着找,天涯海角,都要把他找出来。”

    许清欢窥探到他语气里的不对劲,试探地问道:“若真要找,何不去一趟阴曹地府。”

    她这句话听起来是打趣,可更多是在小心地探出一些关于朱贺的信息。

    “想让我死直说,许清欢。”

    盛长安很好地避开了许清欢的问题,握拳撑着颧骨,一声叹息若有若无。

    “我当初险些死在除夕,被朱贺捡取净了身入宫。他教我读书写字,教我明是非,辨善恶。我也得知,这个让无数人艳羡的秉笔太监未入宫前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医者。我习医时,不知用银针扎过他多少回。他提拔我,栽培我,将我视为亲儿子。后来,朱贺受他人栽赃,我只得去炼丹来献给老皇帝,以求护他周全。嗤,谁知之后他为了保全自己,推我出去挡刀。再然后,老皇帝给了他一条活路,我却被打了二十大板,去刷恭桶,清茅厕。”

    盛长安回忆了片刻,接着说道:“后来,我得罪了姜慕春,寒冬腊月跪在雪中,奄奄一息时得娆主所救。自那以后,我便发誓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也要找到朱贺,把他千刀万剐。”

    他在说千刀万剐时,声线是那样的颤抖。许清欢的半张脸被阴影所遮挡,她知道盛长安说的是实话。但是,实话不全。

    他先前告诉她有关万俟玉部的事情,许清欢才猛然回想起,上一世待在万俟玉部的时候曾听万俟玉册说过,当年万俟玉部的单于的一个婢女诞下一个孩子。

    那孩子出生后,生母难产而死,单于也因为打猎摔下山崖毙命。雷鸣一连连着三日昼夜不分,之后又因为白发被视为不详。在许铮未继位之前,万俟玉部大败南梁,随后将他送入南梁作为质子,之后被囚在恭亲王府。

    不会.....那么凑巧吧。

    可如若真是她所想的那样,那么盛长安架空皇权作威作福,祸害南梁的原因便是因为身为质子所遭遇的所有不公。

    “我倒是没想到,这天下还有你找不出来的人。”许清欢偏过头,“你现在这样,真像是自欺欺人。”

    “呵.....论自欺欺人,谁能比得过你啊,许清欢。”

    “青出于蓝胜于蓝,在自欺欺人的方面,你比我还要炉火纯青些。”

    许清欢不甘示弱地怼回去。落花洒满车顶,暮色迟迟。盛长安许久没有出声,更像是为那段不堪过往镀上一层沉重的色彩。

    “真找着他了,你又要怎么办?”许清欢的声音也低了三分。

    又是许久的沉寂。

    “如果能找到的话,再说吧。”

    突然,一支箭划破夜的沉寂,正中车夫的眉心。马受了惊撅起双蹄,颠簸使得许清欢惊叫一声。还未来得及做反应,又是几支箭刺破车帘钉在盛长安的耳畔,在他太阳穴擦出一道血痕。

    许清欢双膝狠狠地砸倒在地上,酸痛感从膝盖逐渐转向全身,惹得她眼尾泛红痛呼一声。

    手腕忽然被那人攥住,许清欢被盛长安带入怀中,一滴血珠滴落在许清欢的鼻尖。

    “估计是冲着我来的。”盛长安屏息凝神,不知道下一波箭攻会什么时候来。没了车夫,受惊的马漫无目的地乱跑着。盛长安的下巴抵着许清欢的发顶,双手紧紧抱着她。

    “要不是带了你这么个累赘出来,我一个人就能解决他们所有人。”盛长安埋怨着许清欢不懂武功,一边嘴上不饶人,一边又将她抱得极紧。

    “若不是你,我也不会遇到这种事!”许清欢怒气冲冲地吼回去,但还是在担忧他的伤,哪怕只是一个小伤口。

    “杀盛贼,得安宁!除阉狗,南梁兴!”

    为首的男人嗓音粗犷,举着火把大喊着。其余的江湖义士也附和着他,正所谓一腔热血只为兴南梁。

    可他们殊不知,南梁的根已经烂了,没了盛长安,也会有陈幽王。没有陈幽王,也会有千千万万个反贼,恶徒。

    一个人投掷飞镖割断了束马的缰绳,马车失去重心朝前倒去。

    盛长安轻啧一声眉眼染上不耐,他以前不是没有遭过他人正义凛然的刺杀。若只有他一人,哪怕没有死士也能轻松地除掉所有人。可偏偏带上许清欢这么个病秧子,但出乎意料的是,让盛长安感到后怕的,不是自己会被连累。而是,他担心他们会迁怒于许清欢,又或者有人认出了许清欢,让她从此被钉死在与阉人有染的耻辱柱上。

    盛长安呸了一口,他拿出一个骨笛凑到唇边吹响。夜晚的沉寂更是凸显了骨笛的刺耳声。刹那间,先前街巷里几个看似醉醺醺的地痞突然就有组织地朝那几个江湖义士冲去。

    “当心他的死士!”

    只见一道黑影,方才射箭的男人脖颈便多出一道蜿蜒的血痕。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盛长安满脸,就像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他厌恶地抬袖擦拭。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本能地弯腰躲过劈来的砍刀,他猛一抬腿踹在那男子的下巴,屈肘猛击他的眉心。

    他抬起手扼住那人脖颈,一发狠,便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那男子登时没了气儿,双腿无力地悬在空中,又被盛长安托着砸向其他想要杀他的人身上。

    许清欢隔着窗看向盛长安,他雪白的发上也溅上了血,就像是被夺目殷红浸染的雪被。他眼里杀气腾腾,不同于以往带着戏谑的杀戮,而是恨不得斩之后快。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苍蝇,我才见不到他.....”

    盛长安喃喃自语着,将扇匕刺入一个人的胸膛。鲜血很快洇透了那身粗布麻衣,他身边的死士也将其余的人尽数解决。

    一个人站在房顶见了这一幕惊恐万分,可他分明记得那黄金马车里不止盛长安一人。他大叫一声搭起弓对准马车,射出的箭被一把投掷过来的刀打偏。

    盛长安一袭青衣鲜血淋漓,他握着扇柄每一步都带着极大的压迫感。盛长安如鬼魅般来到那男子身后,轻声说道:“咱家的人,你有几条命去动?”

    只一柱香的时间,所有行刺的人都已经毙命。盛长安烦躁地挥手示意死士处理尸体,他的手拂开一点帘幔,又松手由着帘幔落下。

    他身上全是血,很臭,很脏。

    盛长安低垂着眸子,低声说道:“我派人送你回去。”

    他在等着许清欢的回答,尽管他已经知道她不会答应,但他还是要浪费一点口舌去问她。

    “现在怎么去径山寺?”许清欢声音幽幽,从马车里传来。

    她永远都是这样,偏要与他唱反调,偏要与他对着干。盛长安觉得这样的情感甚怪矣,他发自内心的觉得,这一生血污会成为许清欢好几日的噩梦。明明以前最盼着的,就是许清欢梦魇缠身,郁结于心。

    “你就这么喜欢同我作对吗?许清欢。”盛长安好似又回到他们尚未联合的那段时期,语气冷淡,又嫌弃她。

    马车里的人良久没有吭声,但当许清欢掀开帘幔扶着车辕走下来时,月光都落在了她脸上,那张脸美得不可方物,犹如无暇的羊脂玉。

    “我们本就是宿敌,现在.....徒步去径山寺,还是看看附近有没有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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