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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匪石(5)

    “她当真是这么说的?”盛长安将墨染的宣纸折叠,修长的指骨夹着纸张边角递到烛火上。很快,火舌吞噬纸张,被他随手扔到地上,化作灰烬。

    这婢女向来是不敢直视盛长安,打着哆嗦说道:“回掌印的话,小主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嗤,估摸着是故意说给咱家听,好让咱家去怪罪娆主。”盛长安指节轻叩桌面,表面上云淡风轻甚至有些不屑,可泛红的耳尖还是被婢女偷看瞧见。

    “行了。”盛长安一挥袖,“下去再好好盯着她,她若是有什么小动作,全都要告诉咱家。”

    婢女福身离去后不久,只听见一阵略有急促的脚步声。盛长安不必抬头,都知道会在这个节骨眼找他的人是谁。

    他已经习惯了许清欢身上的檀香,道:“小主儿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平日里不见您来青云阁来得这般热枕,一遇着事儿了,便来找咱家。莫不是又想用一碗银耳羹来收买咱家?”

    许清欢发间的步摇缀着的珠串摇晃碰撞,她出声道:“这次连银耳羹都没有。”

    盛长安被许清欢气笑,嗤了一声看她道:“空手来?小主儿还真是两袖清风啊。”

    许清欢随意寻了一处位置落座,在许娆走后不久,一个暗卫便给她送来了密信。让许清欢感到不可置信的是,这封密信是江春来派人给她的。

    “所以.....你看了信的内容吗?”盛长安蜷指抵着头扫她一眼。

    许清欢摇首回应道:“尚未。”

    “那根据小主儿的意思是?”

    许清欢将信拆开来看,江春来的字迹小家碧玉,清新娟丽。与她时不时会有的狂草不同,这也是许清欢第一次意识到,这样的字似乎更好分辨些。

    楚清澄虽是清风明月,但字迹却不是正楷工整,反倒是像天上翱翔的雄鹰,不羁狂放。许清欢一直临摹他的字帖,故而也学到了几分精髓。

    许清欢看完后沉默许久不只一语,她向来敏锐,遂询问道:“盛长安,你莫不是疯了?”

    盛长安早就料到许清欢会是这么一副神情,他尽可能地忽视她眼神投射来的锋芒,说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咱家只是给那小郡主提了个无伤大雅的建议,采取与否全看她个人。”

    许清欢怒极反笑道:“哦?你把刀递给了别人,本身的意思不就是拱火吗?”

    盛长安闻言声音也冷了几分,道:“许清欢,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若是真嫁了迟澄,就是坏了我的好事。不仅正中他下怀,你自个儿也要被迟府那些条条矩矩束缚成一只蔫巴的趴儿狗。”

    许清欢气得一跺脚,盛长安懒懒散散地睨她一眼,顿时怀念起上一世那个清冷如谪仙的女人。怎的到了这一世,性格差了那么多?莫不是被夺舍了?

    “倒是咱家难为长公主殿下了,毕竟咱家不过一介阉人,擅自主张帮您也是咱家的罪过。是咱家妨碍了您这辈子洗清孽障,重新做人。”盛长安拖腔带调地说着,嘴上一口一个罪过,实际上把许清欢给贬得面红耳赤。

    盛长安认真地看着许清欢,问:“长公主殿下,究竟是真的想要帮那小郡主,还是为了自己能少一些负罪感?”

    以往,许清欢若是听见旁人唤她长公主殿下,都会觉得脸上多了几分光。她乐衷于看那些人对她俯首称臣的模样,唯有盛长安,总能把这个称呼喊得让她浑身有毛虫爬过般不自在。

    “再说了,长公主殿下凭什么认为江郡主不能应付迟澄那厮?她可是跟在魏秋衡身边的人,论手段,或许比起您还差了一点。但若论头脑,殿下您的学识,似乎都还没——”

    许清欢沉着脸看人时总有不怒自威的感觉,明明只是表情略显阴沉,就已经堵住了盛长安接下来的话。

    实际上,经过方才盛长安的话,许清欢也已经冷静了下来。

    即便她担忧江春来,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想要将眼线安插在迟澄的将军府可谓是难如登天,但若是江春来嫁入迟府,哪怕是迟澄对她万般防备,这世间也没有不漏风的墙。

    那张紫檀雀纹翘头案上摆着一套精美的茶具,盛长安随手拿了一个芙蓉白玉杯给许清欢,他微微昂首靠在椅上。今日才回到东厂,许铮怠惰朝政又逢重病,政务全都堆积在了他的桌子上。

    许清欢虽理解了盛长安的意思,但还对他说自己胸无点墨一事耿耿于怀。她遂取来朱笔,将一张发皱的纸认真抚平。

    到底是多年的死对头,盛长安一眼便看出来许清欢这是要自证。他双手环胸忍俊不禁,等着她写出来的诗。

    狻猊香炉的袅袅白烟缭绕在殿内,碧瓦雕甍,缸内的睡莲似乎因为夏时未到,含苞待放。缕缕碎光透过雕花窗棂一齐倒落在桌案上,许清欢与盛长安对坐,提笔托腮,构思着。她微垂的桃花眼仍能看出一些盎然的生机,胜过上一世那双深邃无波,让人永远无法探及到情绪的眼睛。

    她垂首写字时,好似所有的光都落在了她头上。倒真一副菩萨样,只是.....盛长安仍然觉得缺了些什么。

    许清欢撂下笔抬眸,只见盛长安修长的手蜷握着笔杆。接着,额头微凉的触感让她始料未及。

    笔尖红墨点朱砂,惟道凝眸胜春华。

    盛长安将手移开时竭尽全力地抑制颤抖,良久的沉寂围绕在他们周身。这样匪夷所思的举动让许清欢的心宛若停了一瞬,风拂过时也变得温和,将香烟吹散开来,檀香的味道就这样充斥在整个青云阁。

    “你以前用的香,好像不是这个。”许清欢没由来地冒出这句话,朱笔触额的一瞬间,所有的不可言说都在心里生根发芽,蔓延全身。

    盛长安的呼吸愈发急促,再怎么努力地去克制也无济于事。

    眼前人与他纠缠了整整一辈子,他最憎厌的这张脸,也无数次随着潇潇细雨一同搅扰他的梦境。纤长而浓的鸦睫下,犹如桃瓣的双目熠熠生辉。檀唇雪腮,延颈秀项。

    疯了.....真是疯了。

    盛长安低下头逃避似的不敢去看许清欢,他本就生了个雪白皮肤,脸颊上宛若醉酒的酡红也愈发明显。这几日的天气凉爽,根本没办法用炎热来当理由。

    或许是觉得这样太过显眼,盛长安故作无事的抬起头拽过许清欢写诗的那张纸。

    香肌玉露凝脂,檀郎笑,红鸾帐垂。花落竹影摇曳,软榻动,莺啼娇笑杨柳羞。

    盛长安腾地一下起身将那张纸扔到一旁,咬牙切齿道:“你.....”

    许清欢反倒是淡然得多,将纸捡起来轻声道:“我觉得我写的很好,毕竟你给我的那本诗集只有这样的诗。”

    瞧见他涨红的脸以后许清欢才反应过来盛长安应该是在害羞,这一新奇的发现叫她得了趣。许清欢背手而立一副审视的神情,“盛长安,你莫不是想到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许清欢的话不大不小,正正好好戳进盛长安的心坎儿。他竟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了那旖旎香艳的画面。

    盛长安连反驳都反驳不了,许清欢拿着纸走到他身侧,面无表情地读道:“香肌玉露凝脂,檀郎笑,红鸾帐垂。花......”

    “住口!”盛长安恼羞成怒地厉声吼道,还不忘挪动身子与许清欢拉开距离。

    许清欢实在是不明所以,一开始她刚瞧见那本诗集时也会有所羞赧不解,可看多了,也就习以为常。盛长安既然有这本书,怎的比她反应还大?

    许清欢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上一次盛长安蝎毒发作时的癫狂,当时也不见他像现在这副扭捏样。

    蝎毒.....

    闹了许久,她终于回想起来正事。

    盛长安偷摸着去看许清欢时,才发现她脸上的表情不大对。他很快旋身,问:“怎么?”

    “断肠草的种子,你应当是有的。你想活命,就把种子给我。”许清欢敛下睫羽,声音轻飘飘的。

    她翻腕看着自己手上还没完全消退的疤痕,哪怕用了阿胶膏也不见效果。恐怕,这道伤疤要跟着她一块儿入土为安了。

    许清欢看着盛长安良久,不禁为自己爱上他这一事实感到荒诞。若是以前的她知道的现在的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宿敌。应该会气得吐血三尺吧?

    艳阳高悬,不少高门贵妇都执着扇子在游廊乘凉。江府庞大而又金碧辉煌,雕栏绣柱,阁道涂满了鲜艳夺目的颜料。

    江春来一袭玉兰色滚边锦袍,飞霞妆让她多了几分妩媚。只是那张以往明艳动人的脸蛋,如今染上了掩不去的黯然。

    迟澄被父亲强压着来到江府赴宴便一直是垮着脸,许多女眷想要与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交谈,也被他冷冽的眼神震慑的不敢上前。

    江春来敷衍着那些人的阿谀奉承,目光在环顾四周后终于找到了迟澄。他手执茶杯,无心赏花。

    江春来遂起身,咽下所有的苦楚换上恰到好处的笑颜。春光落在她娇靥,她缓步走上前,吴侬软语道:“不知迟将军可否赏脸陪我去一旁赏花?”

    迟澄听到她的软语后眉头紧蹙,但一想到江春来与许清欢关系密切,终究还是舒了眉点头。

    “能陪郡主赏花,乃迟某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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